一行人走到村东头那片废弃已久的水塘边。水塘面积不小,但因常年无人管理,水面漂浮着各种杂物和水葫芦,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冯总,您看,就是这片水塘。”付平指着水塘,对冯总介绍道,“我们计划将这里清淤、扩建,大概能形成一个二十亩左右的水面,夏天水深能到一米五,完全可以建成一个小型的水上乐园,搞些水上自行车、皮划艇、儿童嬉水池之类的项目。我们初步测算过,夏天周末,一天能吸引上千人来玩水,门票收入就很可观。”
吴冲副镇长补充道:“我们查阅过资料,周边五十公里范围内,还没有成规模的水上游乐设施,市场空白很大。而且我们芝麻山村紧邻省道,交通还算便利。”
冯总站在塘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水塘的形状、周边的地势以及水源情况,不时用手指比划着,像是在脑海中勾勒着蓝图。他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点点头,或者微微皱一下眉头。
随后,一行人又沿着崎岖的山路,向村后的山坡攀登。山坡上,大片大片的梯田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山腰。有些梯田里种着玉米和红薯,长势喜人;有些则撂了荒,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王大虎气喘吁吁地指着山坡说:“冯总,这山上的地,以前都种庄稼,现在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村里老人种不动,就荒了不少。要是能开发起来,种点果树,搞点观光采摘,那可太好了!”
付平接口道:“是的,冯总。我们的想法是,在这片山坡上,可以分区域种植桃、李、杏、樱桃等不同季节成熟的水果,打造一个四季采摘园。同时,利用山坡的自然风光,修建一些观景台、徒步栈道,还可以复原一些传统的农耕场景,比如水车、石磨,让城里来的游客体验农耕文化。我们了解到,现在很多城里的家长,都喜欢带孩子来这种地方,进行所谓的‘研学旅行’。”
冯总依旧沉默寡言,只是偶尔会停下脚步,仔细观察土壤的质地,或者询问几句关于降雨量、日照时间等专业问题。他的随行团队中,有人拿出专业的测绘仪器和相机,不停地记录着数据,拍摄着照片。
接着,王大虎又把众人领到村子西头几处保存尚算完好的土坯老屋前。这些老屋大多是解放前后的建筑,黄土夯成的墙壁,黑瓦覆顶,带着浓郁的豫华中民居特色。
“冯总,这几间老房子,都有七八十年历史了。我们想把它们修缮一下,保留原来的风貌,内部进行现代化改造,打造成有特色的亲子民宿或者艺术家工作室。”付平介绍道,“现在不是很流行这种‘乡愁经济’嘛!”
冯总走进一间相对宽敞的老屋,抬头看了看裸露的椽子和房梁,用手敲了敲土墙,又俯身看了看地面,依然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王大虎见冯总对这些老房子似乎有点兴趣,连忙补充道:“冯总,我们芝麻山,传统上还种植一些中药材,像蕲艾金银花、丹参、板蓝根啥的,山上野生的也不少。以前村里还有个小小的草药加工点,后来因为有了产业园,就关了。”
付平眼睛一亮,接口道:“对对对!冯总,这倒是个新思路!我们可以结合这个优势,在村里建一个小型的地方中药材博物馆,或者中药材科普体验馆,展示我们芝麻山地产药材的种植、采摘、炮制过程。搞点药食同源的产品,比如药膳、保健茶之类,形成一个小的产业链。”
冯总听到“产业链”这几个字眼,目光似乎闪动了一下,他停下脚步,第一次主动开口问道:“那个草药加工点,现在还在吗?能去看看吗?”
王大虎面露难色:“厂房还在,就是几间破屋子,机器设备早就当废铁卖了。现在里面堆满了杂物,怕是……不太好看。”
冯总却像是来了兴趣:“没关系,就看看旧址也行。”他似乎想到什么,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如果真有中药材基础,倒是可以考虑设计成一个对中小学生开放的研学点,让他们了解中药材从田间地头到初级加工的整个流程。这比单纯的游山玩水,更有文化附加值。”
付平一听这话,心中顿时燃起一丝希望。这位冯总,总算对某个点表现出明确的兴趣了!他立刻对王大虎说:“大虎村长,快,带冯总去看看那个老厂房!”
一行人又折腾着去看了那个早已废弃的草药加工点。果然如王大虎所说,就是几间摇摇欲坠的破败平房,院子里杂草丛生,窗户玻璃也碎了大半,确实没什么看头。但冯总却看得颇为仔细,甚至还向王大虎询问了当年加工厂的产量、主要品种、销售渠道等细节问题。他的团队成员也一丝不苟地拍照记录。
整个考察过程,紧凑而高效,几乎没有浪费一分钟。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经升到了中天,指针也悄然滑向了中午十二点半。初夏的太阳,此刻正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暑气。冯总的那些随行人员,虽然个个西装革履,强打精神,但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和不时抬手擦汗的动作,已经显露出几分疲态。有两位年轻的女员工,脸颊也被晒得通红。
付平一直留意着冯总的表情和众人的状态,看准时机,他上前一步,语气恭敬而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说道:“冯总,您看,这时间也不早了,转眼就到饭点了。大家也都辛苦了一上午。要不,咱们先回镇上,简单用个工作餐,填填肚子。下午,如果您还有时间,咱们再坐下来,就项目的具体细节,进行更深入的交流和探讨?”他特意在“简单”和“工作餐”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生怕引起对方的反感。
冯总抬头看了看火辣辣的太阳,又回头扫了一眼他那些同样风尘仆仆、汗流浃背的随行人员。他略微沉吟了片刻,这似乎是他今天第一次对曹海镇方面的安排,表现出些许的认同。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淡,但比起之前的生硬,似乎多了一丝人情味:“嗯,也好。那就简单点,不要铺张浪费。”
这是冯总今天第一次明确同意曹海镇的安排,付平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是稍稍落了地。他连忙应道:“好的,好的!冯总放心,我们都安排好了,保证简单快捷,不耽误您宝贵的时间!”
返回镇上的车队里,气氛比来时似乎轻松了一些。王大虎因为还要向冯总介绍一些村里的具体情况,被付平安排着也一起坐上了镇政府那辆普拉多,正好坐在付平的旁边。
车子驶出芝麻山村的地界,在颠簸的土路上缓缓前行。王大虎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凑近付平,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忧虑和不解,悄声问道:“付书记,这冯总……派头是真不小,说话办事也干脆,就是……就是感觉有点太傲气了哈!咱芝麻山这个项目,他……他能看得上不?我这心里,咋七上八下的,一点底都没有哩!”
付平闻言,转头看了看王大虎那张写满沧桑和焦虑的脸,轻轻拍了拍他粗糙的大手,语气中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沉稳和无奈,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自我解嘲:“大虎啊,这事儿,现在谁也说不准,咱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看最后的结果吧。”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树木,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开导王大虎:“人家是大城市来的,是大集团公司的实权领导,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物没接触过?眼界高,标准也高。瞧不上咱们这些乡镇干部、村干部,觉得咱们这儿条件差、办事拖沓、规矩多,那也是人之常情,很正常嘛!”
付平轻叹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依旧坚定:“咱们啊,就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只要项目能成,能给曹海镇、给你们芝麻山村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能让老百姓的腰包鼓起来,多一条活路,咱们受点气,算什么?面子是小,发展是大。发展,才是硬道理啊!”
王大虎听了付平这番话,似懂非懂地琢磨了半天,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书记,您说的是这个理儿。只要能让俺们村子好起来,让大伙儿过上好日子,受点气就受点气,咋都行!”他不再多言,但眼神里对那个尚在云山雾罩中的项目,期盼之情却显得更加浓烈了。
车窗外,是广袤而沉寂的田野,孕育着希望,也承载着太多不为人知的艰辛与期盼。而冯总那辆黑色的迈巴赫,在普拉多的引领下,正像一条沉默的鲨鱼,不疾不徐地,向着曹海镇的方向驶去。一场围绕芝麻山村的资本盛宴,似乎才刚刚拉开帷幕的一角。而这顿“简单的工作餐”,又会谈出些什么,则更是充满了未知之数。
时针堪堪指向十二点四十五分,冯总一行在付平、戴冠宇等人的簇拥下,抵达了曹海镇档次最高的食府——芝麻山大酒楼。说是“大酒楼”,其实也就是一栋临街的三层小楼,门脸装修得金碧辉煌,透着一股浓郁的乡镇审美,与省城那些动辄几十层、装修考究的星级酒店相比,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但在曹海镇这地面上,已然是头块牌子,寻常百姓轻易不会涉足。
预留的包间在二楼,名曰“牡丹厅”,是酒楼里最大、最气派的一间。推开沉重的包浆木门,一个能容纳十五六人的电动大圆桌占据了房间的中心,桌面上早已铺好了崭新的大红色桌布,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显然是提前精心准备的。红烧散养土鸡块大肉厚,油光锃亮;清蒸水库大鱼头足有脸盆大小,汤汁奶白,撒着翠绿的葱花;爆炒本地小龙虾红彤彤地堆成小山;还有各色时令蔬菜,青翠欲滴。菜品多是本地特色,突出一个分量十足、用料实在,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力求展现曹海镇最大的诚意。包间墙上,挂着几幅装裱粗糙的字画,内容无非是“招财进宝”、“马到成功”之类,笔力平平,却也点缀出几分“文化气息”。
曹海镇一方的人员,从付平到几位副科级干部,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客气和略显殷切的期待笑容,极力想营造一种轻松愉悦的用餐氛围。相比之下,冯总和他带来的那几位随行人员,则显得平静许多,甚至可以说有些例行公事般的淡然。他们见惯了各种规格的宴请,眼前这番阵仗,在他们眼中,恐怕连“家常便饭”都算不上。
众人依次落座,自然是冯总居主位,付平、戴冠宇分坐其左右。服务员是个穿着红色旗袍、脸上略带青涩的本地姑娘,见人到齐,便提着一个精致的玻璃分酒器,准备给每人面前的小酒盅里斟满本地产的高度苞谷烧。这酒是曹海镇的特产,用本地优质玉米酿造,入口醇厚,后劲十足,是当地人招待贵客的必备佳品。
就在服务员将酒液倾斜,即将注入冯总面前那只印着青花图案的小瓷杯时,冯总抬起右手,轻轻示意了一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各位,下午还要开会讨论事情,工作量不小,比较费脑子。今天这酒,我看就免了吧,以茶代酒,如何?”
此言一出,包间里的气氛瞬间微妙起来。服务员的手僵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付平。
吴冲一听冯总这话,立刻笑着打哈哈,试图缓和局面:“哎呀,冯总,您这可就太见外了!远来是客,又是大中午的,少喝一点,活活血,不碍事的嘛!这是我们曹海的特产苞谷酒,纯粮食酿造,喝着舒坦,不上头,不影响下午工作!”
其他几位镇干部也纷纷抓住机会附和,七嘴八舌地劝开了:
“是啊是啊,冯总,好不容易来一趟,尝尝我们曹海的土酒嘛!”
“冯总海量,这点酒算什么!”
“不喝白酒,喝点啤酒也行啊!我们这儿有青岛,还有本地的雪山啤酒!”
“冯总,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嘛!您不喝,就是看不起我们曹海的同志们啊!”
……
这些都是他们浸淫酒场多年,早已烂熟于心的开场白和劝酒辞令,以往在各种接待场合,无往而不利。
然而,冯总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哂笑,仿佛在看一群卖力表演却不得要领的蹩脚演员。他语气依旧客气,但态度却异常坚定:“,各位领导,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确实没有中午饮酒的习惯,下午的工作也的确比较重要,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影响了工作效率,反而不美。”他甚至没有再看吴冲,而是直接转向那位手足无措的服务员,语气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服务员,麻烦把这些分酒器都撤下去吧,给我们换上茶水。”
这一下,吴冲和其他镇领导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像被寒风吹过的蜡像。他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错愕和尴尬。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这位省城来的冯总,竟然如此不按套路出牌,如此不给地方主官面子。在他们看来,酒桌上不喝酒,简直是对主人最大的不尊重。场面一度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关键时刻,还是付平迅速反应过来。他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先是对那名服务员和善地点了点头:“就按冯总说的办,上好茶。”然后,他端起自己面前已经斟好的茶杯,缓缓站起身来,目光诚恳地看向冯总,朗声说道:“冯总,是我们考虑不周,一心想着入乡随俗,忘了冯总您下午还有重要的工作安排。既然如此,那我们今天就以茶代酒,情谊不变!”
他举起茶杯,杯中的信阳毛尖在灯光下泛着嫩绿的光泽:“这第一杯茶,我代表曹海镇党委、政府,以及全镇三十万父老乡亲,再次热烈欢迎冯总一行莅临曹海,考察指导!也衷心预祝我们今天的交流能够富有成果,为我们曹海镇未来的发展指明方向,共同促进芝麻山项目的早日落地、繁荣兴旺!我先干为敬!”
说罢,付平仰起脖子,将杯中尚有些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动作干净利落,豪气干云,仿佛喝下的是一杯烈酒。
付平心中暗道:这位爷,看来是真不吃酒桌文化这一套。也好,省得下午真谈起正事的时候,一个个都喝得五迷三道,晕晕乎乎,反而耽误事。目的明确,直奔主题,倒也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见付平如此从容大度地化解了尴尬,冯总也不好再完全不给面子。他端起自己面前刚刚换上的茶杯,对着付平示意了一下,嘴角难得地向上微扬,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付书记客气了,借您吉言。”他象征性地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有了付平的带头和冯总的“松口”,宴席总算是正式开始了。
尽管开局有些波折,但这顿饭的效率确实很高,前后加起来也不过四十分钟左右。冯总一行人吃饭的动作斯文而迅速,夹菜不多,细嚼慢咽,席间也没有过多的客套寒暄,更没有出现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热闹场面。
不过,在付平巧妙的引导和戴冠宇等人不懈的“重点进攻”下——当然,这种“进攻”已经从劝白酒,转变为推荐品尝本地特色的低度糯米酒——冯总最终还是象征性地用那种盛白酒的小瓷杯,浅浅地抿了三小口。这三小口酒,对于冯总而言,或许只是蜻蜓点水,但对于曹海镇的干部们来说,却像是获得了巨大的胜利,一个个喜上眉梢,觉得面子总算是挣回来了一点。至于冯总的随行人员,则基本做到了滴酒未沾,自始至终都以茶水或果汁代替。
虽然酒没怎么喝透,但在用餐过程中,通过一些关于曹海镇地方风土人情、历史掌故,以及上午对芝麻山村项目初步印象的非正式交流,包间里的气氛比上午在村里时,确实要融洽了不少。曹海镇的干部们,也逐渐开始适应冯总这种直接、高效、不讲虚礼的沟通风格。至少,大家能够坐在一张桌子上,相对平和地吃饭聊天了,这本身就是一个积极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