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秋雨过后,省城的天空被洗刷得异常高远,空气中带着一丝清冽的凉意。但在省林业厅那栋略显陈旧的灰色苏式主楼里,气氛却与这秋日的爽朗格格不入,依旧延续着一种风暴过后的压抑与沉闷。
“北方佳木”项目这颗隐藏多年的地雷被引爆,其冲击波至今仍在厅系统的权力结构中激荡。专案组在付平的主持下,以一种近乎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和冷酷,迅速完成了对项目资金链的初步核查。始作俑者孙兴国,在被纪检部门带走谈话的第三天,那层由谎言和利益构筑的心理防线便全线崩溃。他吐出了一长串与项目相关的利益输送链条,如同一张巨大的、盘根错节的蛛网,不仅黏住了厅内的某些实权人物,更向上牵扯到了某些已经退居二线、但影响力犹存的老领导。
这份初步调查报告,字字千钧。它像一枚深水炸弹,在林业厅这潭看似波澜不惊的深水之下,引爆了无数诡异的暗流。那些平日里行事张扬、与孙兴国过从甚密的干部,这几天走路都低着头;而另一些人,则在私下里奔走活动,试图在这场权力洗牌中,为自己探寻新的靠山。
这天下午,付平拿着那份薄薄几页纸却重逾千斤的报告,穿过气氛微妙的走廊,敲开了厅长钱厅长办公室厚重的木门。
钱厅长正伏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戴着老花镜,用一支红蓝铅笔在一份文件上圈点着什么。他花白的头发在午后斜射进窗户的阳光下,显得有些稀疏而疲惫。听到敲门声,他抬起头,看到是付平,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这段时间,“付平”这个名字,已经成了厅里最富争议性、也最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有人说他是一把新淬火的快刀,寒光逼人,敢于触碰那些积弊已久的硬茬;也有人私下里摇头议论,说他锋芒太露,不懂得官场“中庸之道”,恐怕是柄双刃剑,伤人也易伤己。
“坐吧。”钱厅长指了指办公桌对面那张常年接待下属的椅子,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付平将报告轻轻放在桌角,没有立刻开口汇报那些触目惊心的案情细节。他深知,对于钱厅长这样在宦海中浸淫沉浮了几十年的老干部而言,一个孙兴国的倒台,掀不起太大的波澜。官场如棋局,弃子、换子,都是常态。他今天来,要谈的,远不止于一个棋子的生死。
“厅长,‘北方佳木’的案子,主要事实已经基本查清。这是一起典型的、利用国家产业扶持政策的漏洞、内外勾结、层层分包,最终骗取套取国家专项资金的职务犯罪案件。相关责任人的处理,纪检部门会有明确的定论。”付平的声音沉稳如常,像一个冷静的法医,在陈述一具尸体的解剖结果,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
钱厅长“嗯”了一声,伸手拿起了那份报告,却没有立刻翻开。他的手指在牛皮纸封面上轻轻摩挲着,目光却越过报告,落在了付平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上。他问道:“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付平等的,就是这句话。一个真正有水平的领导,关心的永远是表象之下的本质,是个案背后的共性。
“厅长,我在想,‘北方佳木’不是一个孤例。”他的目光迎向钱厅长,锐利而坦诚,不带丝毫的下级对上级的畏缩,“它更像是一个病理切片。我们通过它,看到了我们全省农业产业化肌体内部,一个已经严重溃烂的样本。我们今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切掉了一个看得见的烂疮,但如果滋生这个烂疮的土壤和病根不除,明天,在别的地方,还会长出新的、甚至更大的烂疮。到时候,我们恐怕就不是切疮,而是要截肢了。”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井,瞬间打破了办公室里那种程式化的、心照不宣的平静。钱厅长的眼神凝固了。他没想到,付平的思考,已经远远超出了案件本身,触及到了一个更宏大、也更危险的层面。
“病根?”他重复着这个词,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前倾,这个细微的动作,显示出他内心的专注。
“对,病根。”付平加重了语气,“这些年,我们省里各种名目的农业产业化项目上了不少,国家和省里配套的资金也投了不计其数,但真正能像曹海镇那样形成良性循环、让农民得到实实在在好处的,有几个?更多的是像‘北方佳木’这样,概念炒得震天响,汇报材料写得花团锦簇,领导视察时风光无限,最后留下一地鸡毛,甚至是一屁股烂账。究其原因,就是我们对全省农业的真实家底,对产业的真实结构,对市场化的真实水平,根本没有一本清清楚楚的明白账。我们的很多决策,是建立在下面报上来的、经过层层美化和包装的报告之上的。厅长,恕我直言,我们太习惯于当一个‘会计’,只满足于计算种了多少亩,收了多少斤,却很少真正地去当一个‘医生’,深入到肌体内部,去探查病灶到底在哪里。”
付平从随身的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了另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站起身,双手递了过去。这份文件,比那份调查报告更厚,封面上是打印出来的、略显笨拙的宋体加粗大字——《关于对我省农业产业结构与市场化水平进行系统性摸底调研的构想》。
“厅长,我们不能再当裱糊匠了。这面墙的墙体已经朽了,根基也出了问题,我们不能只满足于在墙纸上刷一层新漆,粉饰太平。这次调研,我的想法,就是要砸开墙皮,撬开地砖,看看里面的钢筋水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个过程,可能会很疼,会很难看,甚至会让我们自己都下不了台,但长痛不如短痛。”
钱厅长接过了这份构想,他的手指能感觉到纸张的厚度和温度。他一页一页地翻看,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
付平的这份构想,长达三十页,逻辑严密,环环相扣。从调研的指导思想、目标任务,到调研的范围、对象、方法步骤,再到团队的组建原则、时间的规划,甚至详细地列出了调研过程中可能遇到的地方保护主义、利益集团干扰等阻力,并给出了相应的应对预案。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构......想,而是一份完整的、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改革作战蓝图。
报告的首页,付平用小四号楷体引用了一句古文:“知其事而不度其时则败,附其时而不失其称则成。”钱厅长看着这行字,久久没有说话。他从这行字背后,看到了一个年轻干部超越其年龄的深邃思考和政治抱负。
办公室里,只剩下老式挂钟“滴答”的走动声,像在为一段重要的历史时刻进行着倒数。钱厅长的烟瘾犯了,他拉开抽屉,摸出一包几乎从不示人的特供“中华”,抽出两根,递给付平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办公室里瞬间烟雾缭绕,气氛也从刚才的严肃,转为一种更深层次的、男人之间关于事业与抉择的凝重与信任。
钱厅长,这位在林业系统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还有一年零七个月就要退休的老厅长,内心正经历着一场剧烈的挣扎。他这辈子,信奉的是一个“稳”字诀。稳扎稳打,不出乱子,平稳着陆,是他政治生涯最后的目标。付平的这份构想,无疑是一剂虎狼之药,是一场前途未卜的政治赌博。搞好了,是他退休前浓墨重彩、足以载入地方志的一笔;搞砸了,则可能让他“晚节不保”,甚至引火烧身。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尼古丁的味道让他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镇静。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也模糊了他此刻的表情。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也曾像付平一样,怀着一腔热血,想为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做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几十年的机关生涯,像一把精细的锉刀,早已将他的棱角磨平。他看到了太多的人亡政息,太多的虎头蛇尾,太多的壮志未酬。
付平没有催促,也没有用任何言语去影响。他静静地坐着,等待着这位老领导的最终决断。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工作方案的审批,更是一场关于勇气、担当和政治未来的抉择。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间,已经由明转暗。办公室的灯没有开,两个人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像两尊沉默的雕塑。烟灰缸里的烟头,渐渐堆成了小山。
终于,钱厅长将最后一截烟头狠狠地摁灭在烟灰缸里,仿佛在用这个动作,摁灭自己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那双平时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竟透出一种久违的锐气。他看着付平,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这个想法,很大胆,也很危险。你知道,这一搞,会触动多少人的奶酪?会得罪多少已经退了的、或者还在位子上的人?”
“我知道。”付平的回答简单而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你怕不怕?”
“在其位,谋其政。如果怕,我就不会把这份东西交到您手上。”
钱厅长的脸上,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丝久违的、复杂的笑意。那笑意里,有对后辈的欣赏,有对往昔岁月的感慨,也有一丝被重新点燃的、几乎已经熄灭的豪情。
“好!”他猛地一拍自己那有些僵硬的大腿,“我这把快要散架的老骨头,今天就陪你这个年轻人,再疯一把!这个调研,不仅要搞,还要大张旗鼓地搞!我亲自给你挂帅,当这个领导小组的组-长!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在你这条路上,给你使绊子!”
这个决定,意味着钱厅长从一个被动的、被付平推着走的“支持者”,彻底转变为一个主动的、愿意为付平挡风遮雨的“保护伞”。他将用自己最后所剩不多的政治权威,为这场前途未卜的改革,押上了自己的全部信誉。
三天后,省林业厅三楼那间气氛总是有些沉闷的党组扩大会议室里,座无虚席。全厅副处级以上干部悉数到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揣测和按捺不住的好奇。因为这次会议的议程只有一个,就是审议付平提交的那份《关于对我省农业产业结构与市场化水平进行系统性摸底调研的构想》。
会议由钱厅长亲自主持。他简单几句开场白后,便将时间交给了付平。
付平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上发言席,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先念一长串感谢领导之类的套话。他打开了投影仪,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没有花哨的图表和绚丽的动画,只显示着一行触目惊心的、仿佛能滲出血来的黑体大字:“不破不立,问题导向,刮骨疗毒,重塑未来”。
“各位领导,各位同事,”付平环视全场,声音不高,却像带有某种穿透力,清晰地传到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今天我想跟大家探讨的,不是我们的工作取得了多少光辉的成绩,而是我们的工作,还存在多少亟待解决的问题。”
他没有提“北方佳木”一个字,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每一个经历过那场内部风波的人,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我们过去,太习惯于当一个‘会计’。我们满足于统计报表上那些逐年攀升的数字,今年造林面积增加了多少,森林覆盖率提高了几个百分点,某某项目为地方创收多少。这些数字,固然重要。但数字背后的质量如何?效益如何?老百姓的真实感受如何?我们问得太少,看得太浅。”
“从今天起,我建议,我们换一个角色。”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们要做一个‘医生’!我们要给全省的农业产业,来一次彻底的、无死角的全身检查!我们要给他拍CT,做核磁共振,甚至要做病理切片!我们要搞清楚,我们这副看似强壮的肌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血液循环不畅,还是骨头里已经有了病灶!”
“拍CT,做核磁共振!”
这几个极具现代感、画面感和冲击力的词语,像一颗颗子弹,精准地射进了在场所有习惯了四平八稳的官样文章的干部们的心里。会议室里,瞬间一片死寂。与会者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例行公事的麻木,迅速转变为震惊、愕然,甚至是不安。他们面面相觑,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有人震惊于付平的“野心”,觉得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想凭一己之力,挑战整个系统几十年来形成的沉疴积弊。
有人则敏锐地嗅到了政治风向的变化,看到主席台上钱厅长那不容置疑的表情,开始暗自盘算,该如何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调整自己的姿态,为自己找到一个有利的位置。
当然,更多的人,是抱着看戏的心态。他们想看看,付平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过江龙”,到底能掀起多大的浪,最终又将如何收场。
付平没有理会台下的骚动,他继续用冷静而克制的语言,阐述着自己的调研方案,从指导思想到具体步骤,条理清晰,逻辑严谨。他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外科主刀医生,在进行一场重大手术前,冷静地向家属们讲解着手术的必要性、风险以及他将要采取的每一个步骤。
阐述完毕,他没有说一句“请各位领导审议”之类的客套话,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走下发言席,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整个会议室,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主位上的钱厅长身上。
最终,是钱厅长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电,威严地扫视全场。
“同志们,付平同志的方案,大家都听到了。我个人,是完全赞同的。”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我快到站了,没什么可求的了。就想在走之前,干一件对得......起我身上这身衣服、对得起脚下这片土地的事。付平同志的方案,就是我过去想干,但一直没有勇气干,或者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来干的事。”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严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把话放这儿,这次调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是厅党组的集体决议!调研期间,没有禁区,不设前提!谁要是敢在下面给我捂盖子、打马虎眼、使绊子,别怪我老钱翻脸不认人!”
“出了问题,”他最后说道,声音斩钉截铁,在会议室里回荡,“我负责!”
会议高票通过。
第二天,一份以省林业厅党组名义下发的、名为《关于成立“全省农业产业结构与市场化水平”深度调研工作领导小组的通知》的红头文件,以最快的速度,送达到了厅内各处室以及全省十一个地市的林业局。
文件明确:领导小组组长,钱厅长;常务副组长,付平,全权负责调研工作的具体组织和实施。
厅里的打印机,从上午开始就响个不停。人们争相传阅着这份薄薄几页纸却分量极重的文件。许多人,下意识地用红笔,圈出了文件标题中的“深度”二字,以及付平方案中提到的那个让他们心惊肉跳的词——“刮骨疗毒”。
私下里,这场即将到-来的、前途未卜的大调研,被人们称之为——“付处长的夺命考卷”。
一场席卷全省农业系统的风暴,伴随着萧瑟的秋风,正式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