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7章 短暂温馨
微龙唐2025-10-07 09:135,204

  省城秋天的夜晚,总来得有点不讲道理,太阳刚打个哈欠,天就整个儿黑了下来,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付平把那辆黑色的帕萨特稳稳停进地库固定的车位里,熄了火。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听着发动机冷却时发出的细微“咔哒”声。车里还残留着白天去郊县林场时带回来的一点泥土和松针的气味,混杂着帕萨特那万年不变的内饰味道,形成了一种独属于他这几个月生活的混合气息。

  这股味道,是分割两个世界的界碑。车门外,是省林-业厅资源处副处长付平的世界,那里有盐碱地、待批的文件、复杂的-人事和一场刚刚揭开盖子的风暴。车门里,再往上走三层楼,是丈夫和父亲付平的世界,那里有灯,有汤,有他生命中最柔软的部分。他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坐了足足五分钟,像一个潜水员在深海作业结束后,必须在减压舱里待够时间,才能安全地回到水面。他是在把白天一身的疲惫、戾气和官场上沾染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点点地,从身体里排出去。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门开了,玄关处一盏昏黄的壁灯亮着,光线不刺眼,柔和地铺在木地板上,刚好能照亮拖鞋摆放的位置。这盏灯,是刘逸霏专门为他留的,她说人半夜回来,一开门就面对一屋子的漆黑,心会跟着凉半截。

  他换上鞋,动作放得极轻,像个怕惊扰了什么的盗贼。客厅里空无一人,只听得见冰箱低沉的嗡鸣和墙上挂钟秒针匀速的走动声。餐桌上,一个厚实的玻璃罩子底下,扣着一碗汤和两个白面馒头。他走过去,手掌贴在玻璃罩上,温热的。掀开罩子,一股浓郁的鸡汤香气混着菌菇的味道,立刻钻进鼻腔,蛮横地勾起了他早已麻木的食欲。

  付平端着碗,没有开大灯,就在餐桌边坐下,借着壁灯那点微光,一口汤,一口馒头,慢慢地吃。汤炖得很烂,鸡肉用筷子一拨就散了,里面的香菇和枸杞清晰可见。刘逸霏知道他最近胃不好,特意没放太多油盐。这种恰到好处的体贴,比任何语言都来得实在。他吃得很慢,仿佛吃的不是食物,而是一种能修复灵魂的药。一碗汤下肚,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和疲惫,才算是被真正压了下去。

  吃完,他自己去厨房洗了碗,擦干放好,整个过程悄无声息。路过主卧门口,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条缝。借着从客厅透进来的光,能看到刘逸霏和儿子付强头挨着头,睡得正熟。付强的睡姿不大老实,一条腿搭在被子外面,付平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儿子的腿挪回被子里,掖了掖被角。刘逸霏似乎有所察觉,在梦里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什么。付平俯下身,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退了出来,关好门。

  他在组织-部的时候,忙,但那是种有规律的、程序化的忙。到了林业-厅,特别是接手“北方佳木”这个烂摊子之后,忙得就没了章法。下乡是家常便饭,车子在尘土飞扬的乡道上颠簸,一走就是三四天。留在省城,加班更是常态,各种报告、数据、会议纪要,像雪片一样堆在桌上,等他处理。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是像今天这样,回到家时,妻儿早已进入梦乡。

  刘逸霏对此,从无半句怨言。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之处在于,她从不问那些“你今天累不累”“工作顺不顺心”之类的废话。她知道,一个男人在外面拼杀,需要的不是口头上的嘘寒问暖,而是回到家后,能有一个让他彻底放松下来的、安稳的后方。她把这种理解,都融进了那一盏灯,那一碗汤里。

  她的“向日葵儿童成长中心”,在经历了上次那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后,反而浴火重生。刘逸霏借着那次机会,把中心的财务、管理、教学流程全部做了优化,一切都公开透明。家长们看到了她的坦诚和负责,信任度不降反升,如今中心的口碑在附近几个小区里好得不得了,排队报名的家长能从一楼大厅排到马路边。她把自己的事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从不让付平为家里的事分半点心。她用自己的方式,与丈夫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躲在他身后。

  每次付平说要下乡,她从不多问去哪儿,去几天。只是默默地在头一天晚上,就会把他的那个半旧的行李箱拖出来。天气预报会查好,根据目的地的气温,搭配好换洗的衬衫和外套。内裤和袜子会卷成一个个整齐的卷,塞在箱子的角落里。他那个用了好几年的保温杯,会刷得干干净净。还有一小盒胃药,总会被她塞在行李箱最外层的小口袋里,因为她知道,他一忙起来就吃饭不规律,胃疼是老毛病。

  付平有时候看着她为自己忙碌的背影,心里会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愧疚。他觉得自己像个自私的家伙,为了自己那点所谓的“事业”和“理想”,把家庭的重担,几乎全都压在了妻子一个人身上。

  刘逸霏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有一次,她正往箱子里塞袜子,头也不抬地说:“你可别又在那儿胡思乱想,觉得对不起我。咱俩是夫妻,过日子就像开个小公司,总得有分工。你在外面开拓市场,我在家里管好后勤和研发。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在外面多签几张大单回来,年底多分我点红利就行。”

  她总是能用这种半开玩笑的方式,轻易地化解掉他心中的沉重。

  付平笑了,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遵命,刘总。保证完成任务。”

  他知道,他这辈子最大的运气,不是遇到了什么贵人,也不是抓住了什么机遇,而是娶了刘逸霏。

  不只是妻子,儿子付强,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悄长大了。

  以前,付平偶尔准点回家,付强会像个小考官一样,板着脸问他:“爸爸,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是不是工作不努力,被领导批评了?”如果他加班晚归,付强又会抱怨:“爸爸,你天天就知道工作,我们班同学的爸爸都带他们去游乐场了,你什么时候带我去?”

  小孩子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直接,陪伴,是衡量父爱的唯一标准。

  但这段时间,付强不那么抱怨了。他会安安静静地写作业,看书。付平下乡回来,他会像个小大人一样,主动把拖鞋递过来,问一句:“爸,这次出差顺利吗?”

  这种转变,付平起初并未深思,只当是孩子长大了,懂事了。直到一个周六的下午。

  那天,付平难得没有公务,在家休息。连续多日的奔波和熬夜,让他疲惫到了极点。午饭后,他本想陪儿子拼个乐高,结果往沙发上一坐,眼皮就像被灌了铅,没说几句话,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他又回到了“北方佳木”那片盐碱地,陈岩教授指着龟裂的土地,冲他大发雷霆。他想解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急得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他感觉身上一暖,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盖了上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刺眼的阳光已经被拉上的窗帘挡住,客厅里的光线变得柔和。一条薄薄的空调毯,正盖在他身上。不远处的小书桌旁,付强正戴着耳机,安安静-静地写着作业,连头都没回一下。

  付平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小手轻轻地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紧随其后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歉疚。他有多久,没有在白天,好好地看看自己的儿子了?他悄悄地坐起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打破这份宁静。他看着儿子微微起伏的背,看着他握笔时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在他柔软的头发上勾勒出一圈金边,眼眶竟控制不住地有些发热。这个曾经只会跟在他屁股后面,扯着他裤腿要抱抱的小不点,已经长成了一个会心疼人、会照顾人的“小男子汉”了。

  他没有出声,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直到付强写完了最后一页作业,摘下耳机,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才发现沙发上的爸爸已经醒了,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爸,你醒啦?”付强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像是做了什么好事怕被当场戳穿一样,有些手足无措,“我……我看你睡着了,怕你着凉,就把毯子给你盖上了。”

  付平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付强有点扭捏地走到沙发边,被付平一把拉进怀里,紧紧地搂住。

  “强强,”付平把脸埋在儿子小小的颈窝里,能闻到一股小孩子特有的、混着奶香和阳光味道的气息,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可觉的沙哑,“爸爸最近陪你的时间太少了,真的,对不起。”

  付强在他怀里像只小猫一样蹭了蹭,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小脸,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爸爸,我不怪你。妈妈都跟我说了。”

  “哦?妈妈跟你说什么了?”付平有些好奇。

  “妈妈说,你现在做的工作,非常非常重要,比陪我拼乐高重要一百倍。”付强的表情很严肃,努力复述着妈妈的话,像是在背诵一篇重要的课文,“她说,咱们省有很多很多村子,比我们上次去过的那个曹海镇还要穷,还要破,那里的小朋友,连我们学校发的这种练习册都没有。她说你现在做的事,就是想办法,让那些地方变得有钱起来,让那些山能长出果子,让那些小朋友也能像我一样,想买什么乐高就买什么乐高。”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更高级的词汇。

  “妈妈还给我看了你的照片,就是你在工地上和好多小朋友一起笑的那张。她说,你不是不喜欢陪我,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做,就像动画片里的奥特曼,要去打怪兽一样。爸爸,你在外面打怪兽,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能太累了,不然就没力气发光波了。”

  付强说完,还学着电视里大人的样子,伸出小手,郑重其事地在付平的后背上拍了拍。

  那一刻,付平再也忍不住了,眼眶一热,一股热流涌了上来。他把儿子更紧、更紧地抱在怀里,下巴抵在他小小的、还很稚嫩的肩膀上。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抱着一个孩子,而是在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抱着他所有奋斗的意义本身。那些在外面受的委......屈、碰的钉子、熬的夜、喝的言不由衷的酒,在这一刻,都被治愈了。

  “好,爸爸答应你,一定注意。”他郑重地承诺,像是在签署一份神圣的契约。

  这个小小的、由三个人组成的核心家庭,就像一艘船的压舱石。外面无论有多大的风浪,只要这块石头稳稳地待在船底,船就不会翻。家人的理解和支持,是他所有奋斗的最终意义,也是他那台永不停歇的发动机里,最核心、最持久的燃料。

  从那以后,父子俩的交流方式,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付平每次下乡回来,行李箱里总会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再是那些包装精美的当地土特产。有时候是一块造型独特的、像某个史前动物化石的石头,有时候是一截挂着饱满松果的松树枝,有时候甚至是一捧用报纸小心翼翼包好的、带着各种植物气味的土壤样本。

  他会把这些“战利品”像献宝一样,摊在客厅的地板上,兴致勃勃地给付强当起了义务讲解员。

  “强强,来,你看这个,”他拿起一块灰白色的、表面有一层盐分析出结晶体的土块,递到儿子面前,“这个就是盐碱地的土,你信不信,它尝起来是咸的。不信你用舌尖舔一下。爸爸现在的工作,就是要想办法,把这种庄稼不喜欢吃的‘咸土’,变成它们喜欢吃的‘甜土’。”

  付强半信半疑地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立刻像被电击一样缩了回去,皱着眉头说:“呸呸!爸,你骗人,真咸!”

  “还有这个,”他展开一张用报纸包着的、已经压干了的植物标本,枝干上还带着橙黄色的果实,“这玩意儿叫沙棘,浑身都是宝,简直是植物界的战斗机。它的果子,维生素C含量是猕猴桃的好几倍,酸得能让你怀疑人生。它的根系特别发达,能像无数只手一样,牢牢抓住沙土,这样下大雨的时候,山上的土就不会被冲跑了。咱们要是能让这种树在那些光秃秃的荒山上都长起来,那里的农民就有钱赚了,山也不会变成‘地中海’了。”

  付强听得入了迷,小脸上满是崇拜。在他的世界里,爸爸的工作不再是枯燥的“开会”和“写报告”,而是一场场充满新奇发现的野外生存大冒险。这些从田间地头带回来的石头、土壤和植物,成了连接父子俩情感最独特、最坚实的桥梁。

  刘逸霏则总是在一旁,抱着胳膊,靠着门框,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她很少参与父子俩的“学术研讨会”,只是在他们讨论得口干舌燥时,默默地端来一盘切好的西瓜。有一次,付平无意中拿起她的手机想查个东西,发现屏保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不再是付强的可爱大头照,也不是两人的结婚照,而是一张有些模糊、构图也谈不上讲究的照片。

  照片上,付平正站在曹海镇那个亲子基地的工地上,背景是挖得乱七八糟的土地和几台挖掘机。他被一群皮肤黝黑、衣着朴素的农村孩子围在中间,正弯着腰,不知道在说什么,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牙齿在夏日过曝的阳光下白得发亮。

  这张照片,像素不高,甚至有些对焦不实,但刘逸-霏却把它设成了屏保。她每天解锁手机几十上百次,每一次,都能看到丈夫那张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官场痕迹的笑脸。

  夜深了。付平处理完最后一封需要紧急回复的邮件,合上笔记本电脑,轻手轻脚地回到卧室。刘逸霏还没完全睡熟,只是处于浅睡眠状态。感觉到他躺下时床垫的轻微下陷,便习惯性地翻了个身,像只寻找温暖的猫,准确无误地钻进他怀里,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

  “回来了?”她闭着眼睛,声音因为困倦而显得含混不清。

  “嗯,回来了。”付平应了一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两人暴露在微凉空气中的肩膀。

  “那个陈教授,很难搞吧?”她的声音带着梦呓般的慵懒。

  “还行,没传说中那么难搞。约了下周三开个正经会。”

  “那就好……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刘逸霏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很快,又化作了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付平抱着妻子温热而柔软的身体,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夜风声,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他知道,明天一早,当他再次走出这扇门,又将变回那个言语锋利、步步为营、无坚不摧的付处长。

  但此刻,在这个家里,在这方小小的港湾里,他只是一个需要停靠、需要充电的普通男人。

继续阅读:第648章 刮骨疗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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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小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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