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镇的日子像毛豆荚里挤满的绿豆粒，一天又一天挨挨挤挤地生长着。老榆树下的晒谷场上，几个老人无所事事地打着瞌睡；街头巷尾，三三两两的妇女嘴巴不停，手上的针线活也没闲着；几个小商小贩推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喊着嗓子叫卖，声音像一条河流穿过整个镇子。这些天，对曹海镇的老百姓而言，生活和以往并无二致，该忙的忙，该闲的闲，春种夏长的规律亘古不变。
然而，当人们将目光投向镇政府那栋灰白色的两层办公楼时，却会惊讶地发现这里呈现出一番截然不同的繁忙景象。
“老刘，那个入园企业的资料到底准备得咋样啦？县里可是下午三点就要呢！”一声焦急的呼喊从一间办公室内传出。只见镇经济办的刘主任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件之中，听到这声催促，他猛地抬起头来，脸上满是焦虑之色。
“来不及了啊！税务这边的数据还差东家的那份儿，而且西家的到现在也还没签字盖章呐！”刘主任一边擦着额头不断滚落的汗珠，一边手忙脚乱地翻找着桌上的文件。此刻，他额头上的汗珠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源源不断地掉落下来，打湿了面前的纸张。
再看刘主任的办公桌，早已被各种各样的文件所淹没，简直就像是一片由纸张汇聚而成的汪洋大海。那些文件有的整齐堆叠在一起，有的则胡乱散落四周，仿佛在诉说着主人工作的繁重与忙碌。
自从产业园区有四家企业撤出，并同时传来新引进五家企业的消息之后，整个镇政府瞬间变得热闹非凡，犹如被人狠狠捅了一下的马蜂窝。所有工作人员都像是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一刻不停地奔波忙碌着，甚至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大家或是匆匆穿梭于各个办公室之间传递文件，或是埋头苦思如何解决眼前的难题，每个人的脚步都是那么匆忙，以至于稍不留神便有可能相互碰撞。
"老董，工商变更的手续跑得怎么样了？那个建材厂说今天就要拉走设备，咱们不能让他们一走了之啊！"镇长助理小王抱着一摞文件，在走廊上边走边喊。
"急什么急！"财政所的老董从厕所出来，一边系皮带一边没好气地回道，"他们想走就走啊？欠的款不结清，我看谁敢把东西拉走！咱镇上虽然小，但也不是好欺负的！"
办公楼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这样的对话声，夹杂着电话铃声、打印机的轰鸣、快步走动的脚步声，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这台机器的每个零件——镇上的每位公务员，都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工作着。
"税务那边又打电话来问材料了，我都解释三遍了，他们怎么就听不明白呢？"一个女职员气呼呼地放下电话，对着隔壁桌的同事抱怨道。
"慢慢来吧，这几天全县都在盯着咱们曹海镇呢。"隔壁桌的同事头也不抬，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你想啊，一下子换这么多企业，县里肯定关注。这是付书记给咱们创造的机会，可别办砸了。"
女职员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说实话，自从付书记来了，我感觉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以前干一天活儿，就盼着早点下班；现在虽然累，但心里有股劲儿，觉得干的事情是有意义的。"
"谁说不是呢？"隔壁桌的同事终于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听说这次五家新企业进驻，税收至少翻一番。咱们镇上要是真能起来，我们这些人的前途也就有盼头了。"
与办公室里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镇委书记付平的办公室。这间朝南的办公室里，窗帘半拉着，空气像凝固了一般。过去总是门庭若市的书记办公室，这几天却异常安静。付平就坐在那张深褐色的办公桌后面，时而翻看文件，时而在纸上写写画画，有时甚至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言不发。
镇政府的职员们都注意到了这一反常现象。以往，付书记总是风风火火地在各个办公室之间穿梭，解决这个问题，协调那个冲突，指导工作，鼓舞士气。可这几天，他就像蒸发了一样，难得露面。
"你说付书记这是怎么了？"国土所的小李趁着午饭时间，悄悄问道。
"谁知道呢，可能在谋划更大的事情吧。"同桌的老张神秘兮兮地说，"你别看现在安静，说不定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呢。"
"我听说县里对咱们这次产业结构调整很重视，付书记可能在准备向县里汇报吧。"镇妇联主席张丽插嘴道。
"哎，贺主任来了，问问他不就知道了。"有人拉了拉身边人的袖子，示意大家看向食堂门口。
镇委办主任贺志强刚端着饭盒走进食堂，就感觉到一道道目光射向自己。作为付书记的得力助手，贺志强最清楚书记的动向。他叹了口气，装作没看见那些探询的目光，找了个角落坐下。
没等他扒拉两口饭，张丽就端着饭盒坐到了他对面。
"贺主任，好几天没见付书记了，他还好吧？"张丽笑眯眯地问道，语气里满是关切。
贺志强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书记挺好的，就是有点忙。"
"忙什么呢？是不是产业园区的事情太复杂了？"张丽继续追问。
贺志强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条斯理地说："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书记这几天在思考问题，不让人打扰。"
见贺主任不愿多说，其他人也就不好再问。但整个食堂里，关于付书记"闭关"的猜测却越来越多。有人说他在准备一个惊天动地的项目，有人说他遇到了难题在冥思苦想，还有人说他可能是得罪了县里的某位领导，正在思考对策。
"我看你们就别瞎猜了，"贺志强放下筷子，环视一周，语气平静地说，"书记是在为咱们镇的发展考虑，等他想好了自然会告诉大家。咱们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就行了。"
贺志强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众人的好奇心。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付书记依然很少露面，人们的好奇心又重新被点燃了。
直到第五天傍晚，贺志强敲开了付平办公室的门。
"书记，您找我？"贺志强试探性地问道。
付平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太阳。听到声音，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
"老贺啊，进来坐。"付平指了指沙发，自己也在对面坐下，"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有了一些想法，想跟你商量商量。"
贺志强心里一喜，急忙说："书记您说，我洗耳恭听。"
付平喝了口茶，缓缓说道："我决定下周在全镇各村开几场村民大会。"
贺志强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话题："村民大会？不是在忙产业园区的事情吗？"
付平笑了笑："正是因为产业园区的事情，我才要开村民大会。老贺啊，你在曹海镇待了这么多年，你说咱们镇的产业该怎么规划才最合适？"
贺志强思考了一会儿，谨慎地回答："按照县里的规划，主要发展农产品加工和轻工业，应该符合咱们的实际情况。"
"县里的规划是对的，但具体到咱们曹海镇，还得更细化。"付平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步，"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有的企业愿意来，有的企业要走？我们到底该发展什么样的产业？怎样才能让企业与当地形成良性互动？"
贺志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您想通过村民大会，了解各村的实际情况和村民的想法？"
"没错！"付平的眼睛亮了起来，"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再好的政策，也得符合实际情况才能落地生根。我想听听老百姓的心声，了解各村的资源禀赋，看看有没有我们忽略的特色产业。"
贺志强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书记，您这是要做'一村一品'的规划？"
"可以这么说。"付平点点头，"但不仅仅是'一村一品'，我想把资源整合起来，形成产业链。比如，一个村适合种植，一个村适合加工，一个村适合营销，把它们串起来，形成闭环。"
贺志强越听越兴奋："这个想法太好了！这样一来，产业园区就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整个镇域经济的一个节点。"
"你理解得很准确。"付平拍了拍贺志强的肩膀，"所以，下周开始，我要走访全镇十二个村，每个村都要开一场村民大会。你安排一下日程，每天上午一个村，下午一个村，先从离镇政府最远的芝麻山村开始。"
贺志强立刻掏出笔记本记下来："好的，我明天就开始安排。要通知各村的村干部，做好准备工作。"
付平又补充道："记得告诉他们，这不是走形式，是真正要听取意见。让村民们敞开了说，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出来。特别是那些有手艺、有特长的村民，一定要请他们来参加。"
贺志强连连点头，心里对付书记又多了几分敬佩。正当他要离开时，付平又叫住了他。
"老贺，这个消息一传出去，肯定会有人说东道西的。有人会说我做事没条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甚至可能有人会说我是在拖延时间，不敢向县里汇报。"付平的语气平静，但眼神坚定，"无论别人怎么说，咱们都按照自己的计划走。一个好的规划，值得多花一些时间去思考。"
贺志强郑重地点点头："书记，您放心，我明白。"
消息很快在镇政府传开了。正如付平所料，议论纷纷。
"付书记这是在做什么？"工商所的王所长皱着眉头说，"产业园区的事情还没落实呢，怎么又要去开村民大会了？"
"我看是好事啊，"农业办的老李笑呵呵地说，"付书记这是要深入基层，了解民情民意。这种做派，我喜欢！"
"话是这么说，但时间点选得不太对吧？"王所长依然不解，"县里还等着咱们的产业规划方案呢，这一拖，怕是要耽误工作啊。"
争论声在镇政府此起彼伏，各种猜测层出不穷。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期待着付书记的"村民大会"能带来什么变化。
付平站在镇政府办公室的窗前，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房屋，落在远处的田野上。那里的麦子已经开始泛黄，风一吹，就像金色的波浪在起伏。二月的风还带着些许寒意，但已经能感觉到春天的气息了。
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和资料，有曹海镇的历史沿革，各村的特产和传统手工艺记录，还有那些已经消失或即将消失的老手艺的调查报告。这些纸张上的字迹有些已经泛黄，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的沧桑变迁。
付平伸了个懒腰，感觉腰椎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这几天为了产业园区的事情，他几乎把能找到的所有资料都翻了个遍。他的脑海中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总觉得缺少什么关键的东西。
"还是得问问老百姓啊。"付平自言自语道。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犹豫了一下，然后拨通了妻子刘逸霏的电话。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通了。
"喂，忙完了？"电话那头，刘逸霏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依然温柔，像一杯热茶，瞬间驱散了付平一天的疲劳。
"嗯，基本上安排好了。"付平靠在椅背上，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上，"下周开始，我要在全镇开村民大会。"
"村民大会？"刘逸霏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讶，电话那头传来水流的声音，她大概正在洗菜，"不是在忙产业园区的事情吗？怎么突然要开村民大会了？"
付平无奈地笑了笑，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你看，连你也这么说。今天镇里的同志们知道这个消息后，都觉得我做事没头没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
"哎呀，我可没这么想。"刘逸霏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水流声停了下来，"只是好奇，你为什么突然要开村民大会？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付平站起身，走到窗前，目光扫过镇上陆续亮起的灯火："还真不是我东一下西一下，"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无奈，"我是真有几个点始终想不明白，所以才想跟村民们聊聊天，看看能不能多点启发。"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远处的山峦只剩下黑色的轮廓。付平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田野上，那里现在只能看到几点零星的灯光，那是农民们晚归的路灯。
"产业园区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随便改动一下规划，投资也不小，我得想好了，想透了，才去跟县里汇报。"付平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不想让老百姓的期望落空。"
刘逸霏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然后笑着道："跟我说这么多干什么，我还能不相信你吗？你做事向来是有自己的章法的。"
付平一愣，随即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委屈："那你也要相信我跟别人没什么牵扯啊！"
这话一出，电话两头都安静了一瞬。刘逸霏率先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行了，我还能真生你气啊，我今天都去给那位张总送了礼物感谢她了。"
原来上次张佳妮他们来考察。恰好那天付平陪同她吃饭时，刘逸霏打来电话，电话里只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便误会了丈夫。虽然事后解释清楚了，但这件小插曲成了两人之间的笑谈。
"你送什么礼物了？"付平好奇地问。
"我做的腌萝卜丝和咸鸭蛋，"刘逸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她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咸鸭蛋，要我教她怎么腌制。"
付平大拇指一挑，眉眼舒展："领导英明！这下她肯定会更支持我们镇的项目。"
"少来这套，"刘逸霏笑骂道，"我这是感谢人家帮咱们镇引资，可不是为了你那点事。"
付平笑了笑，没有接话。他知道妻子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支持他的工作。
两人又聊了几句家常，刘逸霏问起孩子的学习情况，付平简单地回答着。聊着聊着，刘逸霏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而郑重："老公，好好干，别辜负了这么多帮助我们的人。"
付平被妻子的话触动，望着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只有远处的山头上还有一丝残阳的余晖。他轻声回应："放心吧！明天，我向芝麻山村全体村民，带去我家领导诚挚的问候。"
"有点正行吧！"刘逸霏无奈道，但语气里满是宠溺，"周末早点回来，我给你炖了鸡汤。"
"好，我忙完就马上回来。"付平应道。
挂断电话后，付平站在窗前没有立即动身。他的目光穿过黑暗，仿佛能看到远处的芝麻山村。那里的人们正在吃晚饭，灯火通明的窗户后面，是他要服务的对象，是他工作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