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曹海镇到省城江城，那辆黑色的奥迪A6L像一条沉默的鱼，在逐渐稠密的暮色中穿行。车窗外，连绵起伏的青山和错落有致的田野渐渐被一排排高耸的建筑和纵横交错的立交桥所取代。付平身上还带着曹海镇泥土的芬芳和百姓送别时那股子滚烫的热乎劲儿，可随着车子驶入江城那宽阔笔直的柏油马路，那份激动和不舍，就像被晚高峰的车流稀释了一般，渐渐沉淀下来，转为一种对未知新生活的审视和隐隐的期待。
江城，这座省会城市，像一个妆容精致却表情淡漠的贵妇，庞大、井然有序，但也透着一股子不易接近的疏离感。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脸上鲜有曹海镇乡亲们那种淳朴热情的笑容。付平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和一晃而过的高档商场，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像是刚从一场热闹的戏台上下来，突然被推进了一个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后台。
车子七拐八绕，最终驶入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居民小区。楼房不高，大多是六七层的样子，外墙的颜色也有些斑驳，但小区里的绿化还算不错，樟树和桂花树错落有致。司机按照刘逸霏提前发来的定位，将车稳稳停在一栋单元楼下。
“付处长，到了。”司机张科长回头说道。
付平回过神，道了声谢，推开车门。一股带着些许潮湿和汽车尾气的都市空气扑面而来。他刚站稳，就看见单元门口站着两个身影，一大一小。
是刘逸霏，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棉布连衣裙，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素面朝天，却自有一股温婉娴静的气质。她的脸上带着些许旅途奔波的疲惫，但看到付平安然无恙地从车上下来，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里，立刻漾起了温柔的光。她身旁，是一个穿着小恐龙图案T恤和牛仔短裤的小男孩，约莫六七岁的样子，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点怯生生地从刘逸霏身后探出小脑袋，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高个子男人”。那是他的儿子，付强，小名强强。
“平，回来了？”刘逸霏快步迎了上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沙哑，伸手想去接付平手里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帆布行李箱，“路上还顺利吧？”
付平心中一暖，那份在曹海镇被万民簇拥的荣耀感，在看到妻儿的这一刻，迅速转化为一种踏实的、柔软的、带着些许愧疚的温情。他避开刘逸霏的手，自己提着箱子：“嗯，顺利。逸霏，辛苦你了，又要照顾强强，又要提前过来打理这些。”
“说这些干嘛，一家人。”刘逸霏嗔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风尘仆仆的脸上，有些心疼，“快上来吧，我熬了粥，还给你煮了面。这房子是组织部临时安排的过渡房，条件一般，你先将就一下。”
付平的目光转向那个一直躲在妈妈身后的小不点儿。他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蔼可亲，声音也放得尽量温柔：“强强，还认识爸爸吗？”
强强眨了眨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小嘴抿了抿，往刘逸霏身后又缩了缩，过了好几秒，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吐出两个字：“……爸爸。”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明显的犹豫和陌生感，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付平的心尖，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痒，却又让他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微微一沉。
房子在三楼，没有电梯，楼道有些昏暗，墙壁上还残留着小孩子用粉笔画的歪歪扭扭的涂鸦。付平一手提着行李，一手牵着刘逸霏，强强则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妈妈另一边，时不时偷偷抬眼瞄一下付平。
打开房门，一股淡淡的饭菜香味和洗衣液的清新味道扑面而来。两室一厅的格局，面积不大，大约七八十平的样子。客厅里摆着一套半旧的布艺沙发，茶几上放着强强的几本图画书和一小堆积木。阳台上晾晒着刚洗过的衣物，孩子的，大人的，在晚风中轻轻晃动。墙角，一个塑料小桶里插着几支蔫蔫的狗尾巴草，应该是强强的“杰作”。一切都显得简单、朴素，甚至有些局促，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这就是他未来一段时间在省城的“家”。
“先洗把脸，换身衣服，我去把面端出来。”刘逸霏接过付平脱下的外套，细心地替他挂好。
付平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那个略显憔悴、眼角带着细纹、头发也有些凌乱的自己，一时间有些恍惚。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是那个在曹海镇指点江山、被无数百姓簇拥爱戴的“付书记”，而此刻，他只是一个风尘仆仆归家的丈夫和父亲。这种角色的转换，让他有些许的不适应，但也有一种久违的轻松。
很快，刘逸霏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强强也端着自己那碗小号的儿童面，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是付平最爱吃的鸡蛋面，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汤色清亮，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快趁热吃，知道你爱吃这个，特意给你做的。”刘逸霏把筷子递给付平，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下。
付平拿起筷子，深深吸了一口面条的香气，那是熟悉的、家的味道，瞬间驱散了他身上不少的疲惫。他夹起一筷子面，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味道还是那么好，劲道爽滑。
饭桌上，刘逸霏不时给付平夹菜，轻声问着他路上的情况，以及曹海镇的一些人和事。付平一边吃，一边简单地说着，但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坐在旁边，正埋头认真对付碗里那几根面条的强强身上。
“强强，在学校都学什么了呀？最近有没有看新的动画片？”付平努力找着话题，想拉近和儿子的距离。
强强抬起头，嘴边还沾着一点汤汁，他看了看付平，又看了看刘逸霏，然后小声回答：“学了……学了写字。看了……喜羊羊。”声音依旧很小，像怕惊扰了什么。
“哦，喜羊羊啊，那里面哪个角色最厉害啊？”付平追问道，试图表现出自己对儿子世界的兴趣。
强强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含糊不清地说：“都……都厉害。”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用小勺子戳着碗里的荷包蛋。
刘逸霏见状，笑着打圆场：“他呀，现在是班上的识字大王呢，老师还奖励了他小红花。是吧，强强？跟爸爸说说，你昨天得了几朵小红花？”
强强这才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小小的得意：“三朵！”声音也比刚才大了些。
“真棒！我儿子真厉害！”付平立刻抓住机会表扬道，伸手想去摸摸强强的头。
强强似乎有些不习惯这种亲昵，小小的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瑟缩了一下。付平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僵硬地停顿了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落在了孩子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那份在曹海镇被万民拥戴的成就感，此刻被儿子这一个不经意的躲闪，冲淡了不少。他心中那根细细的针，又开始不安分地扎了起来。
他给强强夹了一个荷包蛋：“来，强强，多吃点，长高高。”
强强小声地说了句：“谢谢爸爸。”却没有立刻吃，而是先偷偷瞄了一眼刘逸霏，见妈妈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一顿饭，在略显沉闷和刻意营造的轻松气氛中吃完了。付平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这几年来，他对这个家，对这个儿子，亏欠了太多。那些在基层摸爬滚打、为民请命的日日夜夜，固然充实而有意义，却也让他错过了太多儿子成长的瞬间。如今，儿子已经到了开始记事的年纪，而他在儿子心中，却更像一个符号，一个偶尔会出现的“爸爸”，而不是一个可以撒娇、可以分享秘密的亲密伙伴。
饭后，刘逸霏收拾碗筷，付平主动提出：“强强，爸爸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好不好？”他想用这种方式，弥补一下缺失的父爱。
强强眼睛一亮，显然对讲故事很感兴趣，他从自己的小书架上抽出一本彩色的图画书，递给付平：“爸爸，讲这个，《小兔汤姆》。”
付平接过书，心里却有些打鼓。他对这些时下流行的儿童绘本，实在没什么研究。他翻开书页，看着上面花花绿绿的图画和简短的文字，努力模仿着想象中慈父应该有的那种抑扬顿挫的语调，开始磕磕巴巴地念了起来。
“呃……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呃，叫汤姆的小兔子，它……它和它的爸爸妈妈住在森林里……”付平讲得有些生硬，对故事情节也不熟悉，不时卡壳，甚至把一些角色的名字念错。
强强起初还听得津津有味，但很快，他就发现爸爸讲的故事，似乎没有妈妈讲得那么生动有趣。他开始有些不耐烦地在沙发上扭来扭去，最后干脆依偎进了旁边刘逸霏的怀里，小手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角。
“爸爸，不对，”强强小声地纠正道，“汤姆的妹妹叫露露，不是叫咪咪。”
“哦，哦，对，是露露。”付平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笑了笑，继续硬着头皮往下讲。
讲着讲着，强强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起来，他靠在刘逸霏温暖的怀抱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覆盖在眼睑上，嘴角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刘逸霏示意付平停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强强抱了起来，轻手轻脚地送回了他的小房间。
付平看着儿子安静的睡颜，心中那股失落感愈发强烈。他这个在外面叱咤风云的“付书记”，在自己儿子面前，却连一个简单的睡前故事都讲不好。这种挫败感，比在工作中遇到任何难题都让他难受。
夜渐渐深了，窗外的城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灯火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强强已经睡熟，发出均匀的鼾声。
刘逸霏从房间里出来，看到付平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阳台上，望着窗外的夜景发呆。她走过去，从后面轻轻环抱住他的腰，把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
“还在为强强的事不开心？”刘逸霏的声音温柔得像月光。
付平转过身，将妻子揽入怀中，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逸霏，今天……看到强强那样，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他跟我那么生分，我这个当爹的，真是太失败了。我觉得，我亏欠你们娘俩太多太多了。”
刘逸霏把头埋在他的胸前，轻轻摇了摇头：“老公，别这么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强强就是一时半会儿还没适应过来，毕竟你这些年回家的次数，用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孩子还小，谁陪他时间长，他就跟谁亲近。这不怪你，也不怪他。慢慢就好了，血缘这种东西，是割不断的。你为了这个家，为了更多的人能在外面安心打拼，我和强强都理解你。”
付平沉默了，他知道刘逸霏说的是实话，也知道她这些年一个人带着孩子有多不容易。他想起今天在曹海镇，那些百姓们淳朴的脸庞和真挚的泪水，想起那个拄着双拐送他鸡蛋的李老四，想起王占奎和军大爷他们拉着他的手不放的情景……那些都是他宝贵的财富，是他奋斗的意义。可与此同时，儿子的陌生眼神，却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可我……我总觉得，光是理解还不够。”付平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浓浓的自责，“我应该给他更好的生活，让他为有我这样一个爸爸感到骄傲和自豪，而不是……让他觉得爸爸只是一个模糊的、偶尔出现的影子。”
刘逸霏抬起头，眼圈有些红，她轻轻抚摸着付平的脸颊，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老公，你还记得吗？你刚去曹海那年，强强还没断奶呢。那时候，他晚上经常哭闹，我一个人抱着他，在房间里一圈一圈地走，真不知道那些夜晚是怎么熬过来的。后来他上了幼儿园，开家长会，别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一起去，他回来总会撅着小嘴问我：‘妈妈，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来了，我的爸爸不来呀？’我只能跟他说，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帮助更多的人，是个大英雄……”
听着妻子断断续续的讲述，付平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疼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这些年，刘逸霏默默承受了太多，付出了太多。
他紧紧握住刘逸霏的手，目光穿过阳台的玻璃，望向窗外那片璀璨的万家灯火，眼神变得异常坚定：“逸霏，你放心。这次调到省城，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我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干出一番名堂来！不单单是为了什么狗屁的理想抱负，更重要的，是为了你，为了强强！我要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让强强将来能挺起胸膛，自豪地跟别人说‘我爸爸是付平’！我不能再让他觉得，他的爸爸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了！”
刘逸霏看着丈夫眼中闪耀的光芒，那是一种她熟悉的、坚毅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光芒。她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一定会全力以赴。她欣慰地笑了，眼角却悄然滑落一滴泪珠，她将头轻轻靠在付平的肩上，柔声道：“平，我相信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毫无保留地支持你。家里有我，强强有我，你安心去闯，去实现你的抱负。只是……答应我，无论以后工作再忙，也要抽时间多陪陪强强，也……多陪陪我，好吗？”
“嗯！我答应你！一定！”付平用力地点了点头，将妻子更紧地拥入怀中。他知道，刘逸霏的理解和支持，是他在这条充满未知和挑战的道路上，最坚实的后盾，也是最温暖的港湾。
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都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注视着这座城市里每一个奋斗者的梦想与挣扎。付平独自站在窗前良久，晚风吹拂着他的发梢，带来一丝凉意。他手中仿佛还残留着儿子头发柔软的触感，鼻息间也萦绕着妻子身上淡淡的馨香。那份来自儿子的陌生感所带来的刺痛，此刻并没有消失，反而像一剂强效的催化剂，与对妻子的愧疚、对事业的渴望、对未来的憧憬交织在一起，在他心中燃起了一团更加旺盛的火焰。
江城就是他新的战场。为了家人的期盼，为了曾经的誓言，也为了那些曾经信任过他、追随过他的人们，他付平，必须在这里站稳脚跟，然后，像一棵扎根深远的树一样，向上生长，去迎接更广阔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