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城安顿下来的第一个正式工作日,天刚蒙蒙亮,付平就起了床。他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打好领带,那条深蓝色的真丝领带是刘逸霏特意为他挑选的,配上熨烫得笔挺的白色衬衫和深色西装,整个人显得精神而干练。只是眼底那一抹淡淡的青色,泄露了他昨夜因思虑过多而导致的睡眠不足。
省委组织部的大院,坐落在江城市中心一条绿树成荫的老街上,灰色的苏式建筑群,透着一股子不言自威的庄重。门口站岗的武警同志,目光如炬,一丝不苟。付平出示了工作证和调令,顺利进入。他按照指示牌,找到了组织部办公楼,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但保养得很好的五层小楼。
干部一处在三楼。但在去处里报到之前,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他得先去拜会分管干部一处的常务副部长,钱学敏。
“钱部长,您好,我是付平,来向您报到。”付平微微躬身,语气恭敬而不失沉稳。
钱学敏的目光在付平身上停留了几秒钟,像是在打量一件刚刚出土、等待估价的古董。然后,他脸上露出一抹公式化的温和笑容,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真皮沙发:“哦,是付平同志啊,快请坐,快请坐。”
付平依言在沙发上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腰背挺得笔直。
钱学敏起身,从旁边一个精致的茶叶罐里拈了一撮茶叶,放进一个透明的玻璃杯中,提起桌上的银色保温壶,冲入滚水。茶叶在水中舒展开来,散发出清幽的香气。他端起茶杯,走到付平面前,将茶杯放在茶几上。茶杯底部与玻璃茶几轻磕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恰好打断了付平正准备开口的某个思路。
“付平同志啊,”钱学敏重新坐回自己的大班椅上,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笑容依旧温和,但眼神却像手术刀一样,似乎能穿透人心,“欢迎你加入我们省委组织部这个大家庭。你在曹海镇的那些成绩,我们部里也是有所耳闻的,都说你年轻有为,有魄力,有办法,是个能干事、也能干成事的干部嘛。”
这开场白,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成绩,又点出了“年轻”这个关键词。
付平连忙道:“谢谢钱部长谬赞和组织的信任。我在基层做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离不开上级党委的正确领导和曹海镇父老乡亲们的支持。来到省委组织部,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学习和锻炼的机会,我一定努力学习,尽快适应新岗位,决不辜负组织的期望。”这番话,同样是官场上的标准应答,谦逊得体。
钱学敏点了点头,似乎对付平的回答还算满意。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说道:“嗯,有这个态度就好。这次让你来干部一处,担任副处长,主持工作,享受正处级待遇,也是部里经过慎重考虑,对你的信任和……考验嘛。”
钱学敏特意在“主持工作”和“考验”这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付平心中微微一凛。他明白,“副处长主持工作”,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微妙的安排。名义上是副职,却要承担一把手的责任,权力是虚的,压力却是实的。这既可以是组织重点培养的信号,也可能是一个过渡性的、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棋子。而“考验”二字,更是意味深长,显然,他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
“是,我明白。我一定把这次机会当作一次宝贵的考验,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付平沉声应道。
“嗯。”钱学敏又呷了口茶,继续说道:“干部一处,是我们组织部的核心处室之一,主管全省干部的选拔、任用、考核、监督等工作,责任重大,工作繁杂,可以说是权力大,风险也大。你虽然名义上是副处长,但目前处里暂时没有配备正处长,所以这担子,可就实实在在地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了。”他顿了顿,看着付平,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所以啊,在工作中,既要大胆放手去干,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机关不同于基层,这里面的规矩多,程序严,人际关系也相对复杂一些。要多听听老同志的意见,特别是处里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同志,他们的意见,往往能让你少走很多弯路嘛。”
这番话,看似是谆谆教诲,实则暗藏玄机。既鼓励“大胆工作”,又强调“注意方式方法”、“多听老同志意见”,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全靠个人领悟。说白了,就是权力给你了,但怎么用,能不能用好,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也得看你懂不懂“规矩”。
付平心中了然,钱副部长这是在给他上任前的第一课,既是敲打,也是提醒。“谢谢钱部长的教诲,我一定铭记在心。工作中遇到问题,一定会多向老同志请教,多向您汇报。”
钱学敏满意地点了点头:“好,有这个觉悟就好。具体的工作,你下去跟处里的同志们对接一下。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我。”
又寒暄了几句,付平便起身告辞。钱学敏象征性地送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好干,年轻人,我看好你。”
那笑容依旧温和,但付平却从中读出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压力。
从钱学敏那间弥漫着高级香烟和龙井茶香的办公室出来,付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微微有些汗湿,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这位常务副部长,果然名不虚传,段位比他以前在县里市里接触过的领导高了不止一个层级。看似和风细雨,实则每一句话都暗藏机锋,每一个眼神都带着考量,稍有不慎,就可能掉进对方挖好的坑里。
他定了定神,来到三楼,找到了挂着“干部一处”铜牌的办公室。那是一个大开间,估计有七八十平米的样子,用那种半人高的磨砂玻璃隔板,隔出了几个相对独立的办公区域。与钱副部长那间宽敞明亮、带着点领导专属气派的办公室相比,这里的光线明显要暗淡一些,几盏日光灯管发出略显苍白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水味、旧纸张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是那种比较廉价的香烟。几排半旧的铁皮文件柜靠墙立着,柜门上贴着标签,写着“待归档”、“已归档”、“考核材料”之类的字样,显得有些拥挤和杂乱。整个办公室的气氛,也比他想象中要沉闷压抑一些,跟乡镇大院里那种热热闹闹、充满人情味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更像是一个精密的、但略显陈旧的机器,每个人都是机器上的一个零件,默默地运转着。
办公室里大概有四五个人,零零散散地坐在各自的隔间里。付平走进去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低着头在忙各自的事情,敲键盘的,翻文件的,打电话的,只有一两个看起来比较年轻的干事,听到脚步声,抬头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和探究,然后又迅速低下了头,继续埋首于成堆的文件之中,仿佛他只是一个不小心走错门的过路人。
一个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四十多岁,头发有些稀疏,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头皮,戴着一副老花镜,正聚精会神地捧着一份《江城日报》在看的男子。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各种文件和书籍,像个小山包,还有一个硕大的搪瓷茶缸,白底红字,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醒目的大字,茶缸里泡着浓得像墨汁一样的酽茶,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子苦涩的茶味。这形象,不用问,十有八九就是干部一处的老资格科长,李爱国,人称老李。来之前,付平也做过一些功课,知道这位老李是处里的“定海神针”,业务熟,资格老,但似乎没什么上进心,属于那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老油条。
付平走到他办公桌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而客气:“李科长您好,我是新来报到的付平。”
老李闻声,慢吞吞地放下手中的报纸,动作迟缓得像电影里的慢放镜头。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度数不浅的老花镜,眯着眼睛,透过镜片上缘打量了付平几秒钟,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然后从鼻子里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了:“哦,是付处长啊,欢迎欢迎。”那声音不大,像是含在嘴里没舍得吐出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敷衍和疏离。他伸手指了指里面一个空着的、相对独立的隔间,那隔间比其他人的稍微大一点,位置也好一些,靠着墙角,相对安静。“喏,那就是你的办公室,赵副处长一早就给你收拾出来了,说等你来了就能直接办公。”说完,他便又重新拿起那份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报纸,继续研究他的“国家大事”去了,仿佛付平的到来,不过是平静的湖面上偶然落下的一片无关紧要的树叶,激不起半点涟漪,更别提什么惊喜或者期待了。
付平心中暗叹一声,这机关里的“佛系”老同志,果然是名不虚传,比传说中的还要“淡定”。他也不以为意,官场嘛,什么样的人没有?他冲老李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转身走向老李所指的那个隔间。
刚走到隔间门口,就见里面走出来一个人。五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微微有些发福,啤酒肚已经初具规模,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像刚用猪油抹过似的,每一根都服服帖帖地粘在头皮上。他穿着一件略显紧身的白衬衫,领口和袖口都洗得有些发黄,但熨烫得还算平整。他脸上堆着笑,但那笑容却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像是用尺子量着咧开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几分若隐若现的轻蔑。这位,应该就是处里另一位副处长,也是目前资格最老、一直以“负责人”自居的赵光明了。付平来之前也打听过,这位赵副处长在干部一处待了快十年了,一直想扶正,但不知为何,总是差那么临门一脚。现在空降来一个比他年轻十几岁的“主持工作”的副处长,他心里能痛快才怪。
“哎呀,付处长,可把你给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来了!”赵光明一见付平,立刻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热情洋溢地伸出双手,声音洪亮得像是怕整栋楼都听不见,带着一股子刻意营造出来的熟络和亲近,“我是赵光明,老赵!以后咱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要同甘共苦,并肩作战啊!”
付平连忙伸出手与他相握,赵光明的手掌倒是挺厚实,但握起来却感觉有些干燥,而且略显无力,与他那洪亮的声音和热情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赵处长您好,我是付平,以后还要请赵处长多多指点,多多帮助,我初来乍到,很多地方都不懂,您是老领导了。”付平的姿态放得很低。
“哎,付处长,你这话就太客气了!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赵光明哈哈一笑,笑声在略显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突兀,他侧过身子,让开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指点可不敢当,咱们互相学习,互相学习嘛!来来来,付处长,快请进,这是给你准备的办公室,条件简陋了点,你可别嫌弃啊,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们这干部一处啊,就缺个像付处长您这样的主心骨,您这一来,我们大家伙儿可就都有盼头了,工作也有方向了!”这高帽子一顶接一顶地送过来,不要钱似的。
付平走进隔间,里面确实不大,也就十来个平方的样子。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办公桌,漆皮都有些剥落了,一把嘎吱作响的转椅,一个半旧的文件柜,桌上放着一部崭新的黑色电话机,旁边还摆着一个崭新的不锈钢保温杯,杯身上还贴着标签,显然是特意为他这个新领导准备的,算是聊表心意。
“以后啊,我们可就要多多仰仗付处长您在基层积累的那些‘丰富经验’了,给我们这些常年在机关里坐办公室的人,也传授传授‘真经’。”赵光明并没有离开,而是跟了进来,斜斜地靠在门框上,双手抱在胸前,嘴角上扬的弧度显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过啊,付处长,有句话我可得提前跟您打个招呼,算是善意的提醒吧。咱们这省委机关里的门道,跟下面乡镇里头,那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不太一样。有些在下面用着挺顺手、挺管用的‘土办法’、‘野路子’,到了咱们这儿,可就未必行得通喽。这里头啊,弯弯绕绕多着呢!”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老大哥对小兄弟的善意提醒,怕他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吃亏,但那语气中若有若无的优越感,和对所谓“基层土办法”的轻视与不屑,却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你个从基层上来的“土包子”,别以为在下面做出点成绩就了不起了,觉得自己多了不起。到了省委机关这藏龙卧虎的地方,你那点道行还嫩得很,得从头学起,得按我们的规矩来,别瞎折腾。
付平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挂着谦和得体的笑容,不卑不亢地说道:“赵处长说的是,我正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的。机关工作经验我确实非常欠缺,以后工作中肯定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少不得要麻烦赵处长和处里各位老同志不吝赐教,多提宝贵意见。我一定虚心听取,认真学习,争取尽快进入角色。”他这话,既是表明了自己低调学习的姿态,也暗中点了赵光明一句“老同志”,算是对他刚才那番话小小的回敬了一下——你资格老,经验丰富,但毕竟也是“老”同志了,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别总抱着老黄历不放。
赵光明听了,脸上的笑容似乎更“灿烂”了一些,连连摆手,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客气话:“哎,付处长言重了,言重了!咱们都是为党工作,为人民服务嘛,哪有什么赐教不赐教的。你先熟悉熟悉环境,整理整理思路,有什么需要,或者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千万别跟我客气。”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付平一眼,然后才转身晃着略显臃肿的身体出去了。
付平目送着赵光明的背影消失在隔间门口,目光落在他办公桌上那个晶莹剔透、刻着“一帆风顺”四个大字的玉石摆件上,眼神微微眯了眯。看来,这位在干部一处“深耕多年”的赵副处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这“一帆风顺”的摆件,怕是更多的是一种期盼,而不是现实。
办公室里其他几位年轻的干事,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在各自的工位上忙碌着,敲击键盘的声音,翻动纸张的沙沙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种特有的机关交响曲。他们偶尔会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打量一下这位新来的、“主持工作”的年轻副处长,眼神中充满了好奇、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和观望,但没有一个人主动上前来打招呼或者寒暄几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带着些许疏离和审慎的氛围。
付平知道,他在省委组织部的第一天,真正的考验,这才刚刚拉开序幕。这里没有曹海镇老百姓那淳朴热情的笑脸,也没有戴冠宇、吴冲他们那些可以推心置腹、两肋插刀的战友情。这里是权力的中枢,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走错一步,可能就万劫不复。但他付平,从来就不是个轻易服输、甘于平庸的人。既然来了,他就没打算空着手回去,更没打算夹着尾巴做人。他深吸一口气,拉开那把嘎吱作响的转椅,坐了下来。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身上,留下斑驳的光影。新的一局,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