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像一块被人不小心泼了淡墨的宣纸,曹海镇还沉浸在晨曦特有的静谧之中。付平的调令,那张盖着鲜红大印的纸,已经在抽屉里躺了好几天,像个随时会爆炸的小玩意儿,终于到了它预设的引爆时刻——今天,他要离开这个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地方。
宿舍楼里,付平的房间已经显出了几分“家徒四壁”的萧瑟。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物,几本翻得起了毛边的专业书,还有一沓厚厚的、写满了各种规划和心得的笔记本,此刻都规规矩矩地躺在一个半旧的帆布行李箱和一个鼓囊囊的背包里。他最后一次环顾这个住了几年的小单间,墙角那盆办公室小王送的绿萝,他没带走,昨天特意浇了水,托付给了新来的办公室干事,算是给这房间留点念想。窗台上,他用手指轻轻抹过一道浅浅的灰尘,目光投向远处,芝麻山村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水墨画。
“咚咚咚。”门被轻轻敲响。
“付书记,起了吗?县里的车到了。”是戴冠宇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沙哑。
付平打开门,戴冠宇、吴冲,还有新来的党委副书记贺博远,都站在门外,神色间都有些不自然。楼下,一辆黑色的奥迪A6L静静地停着,车牌是县委的,旁边还站着两位穿着白衬衫的同志,应该是县里派来“护送”的。
“老戴,老吴,贺书记,这么早。”付平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多少有点牵强,像没拧干的湿毛巾。
戴冠宇眉头微蹙,上前一步,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道:“付书记……都收拾好了?”
“嗯,也没什么东西。”付平提起那个不算沉重的行李箱,“走吧。”
吴冲一步抢上来,从付平手里接过箱子,瓮声瓮气地说:“老付,我来。”他还是改不了这个称呼,虽然他现在已经是曹海镇的镇长,名义上和付平平级了。
几个人沉默地走下楼梯,楼道里回荡着脚步声,显得格外空旷。县里来的两位同志很客气,一位姓张的科长主动上前和付平握手:“付处长,一路辛苦。徐书记特意交代,让我们一定把您安全送到省城。”
付平客气地应着:“麻烦张科长了。”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有点透不过气。他知道,这一声“付处长”,意味着他和曹海镇,真的要划上一道清晰的界限了。
车子缓缓驶出镇政府大院那扇熟悉的铁门,清晨的街道上,行人还不多,只有早起的小贩推着车,准备开始一天的营生。付平靠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他曾无数次走过的店铺,那些他曾和居民们促膝长谈过的街角,都像一帧帧默片,在他眼前闪过。
“老戴,”付平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曹海镇的未来,就拜托你们了。担子不轻,但你们行的。特别是芝麻山村的二期开发,还有那几个农业合作社,一定要盯紧了,不能让老百姓的期望落空。”
戴冠宇坐在副驾驶,回过头,神色郑重:“您放心,付书记。我们一定把您开创的大好局面维持下去,把曹海建设得更好!您……有空常回来看看。”
“一定,一定。”付平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
车子刚拐上通往镇外的主干道,开车的张科长经验老道,却猛地一脚刹车,奥迪车发出一声轻微的轮胎摩擦声,稳稳停住。
“乖乖……这,这是……”张科长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此刻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半天没合拢。
付平也从沉思中被惊醒,向前望去,瞬间也愣住了。
眼前,哪里还是平日里那条宽阔的街道?街道两旁,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像两道坚实的人墙,从镇政府大院门口,一直蜿蜒向前,一眼望不到尽头。男女老少,形形色色,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们这辆黑色的轿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和……期待。
“老戴,这……这是怎么回事?”付平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转头看向戴冠宇,眉头紧锁,“我不是说了,不搞任何形式的送别活动吗?”
戴冠宇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感动:“付书记,这真不是我们组织的。昨晚消息传出去,说您今天要走,大伙儿……大伙儿就都自发来了,谁也拦不住啊。”
吴冲在后座探过头,眼圈有点红:“付哥,老百姓心里有杆秤。您为曹海镇做了多少事,他们都记着呢!”
坐在付平身边的县委陪同的另一位干事,是个年轻人,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人群中,开始有人小声地抽泣。一些上了年纪的妇人,用粗糙的手背偷偷抹着眼泪。有的小孩子被大人抱在怀里,好奇地打量着这辆与众不同的车,和车里那个他们可能只在电视上或开大会时见过几面的“付书记”。路边的店铺,无论是早点摊还是杂货铺,此刻都停了生意,老板和伙计们都站在门口,默默地注视着。
人群中,有人举起了一条用白色床单临时制作的横幅,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歪歪扭扭却分外醒目的几个大字:“付书记,曹海人民感谢您!”旁边还有一条,写着:“付书记,一路顺风!”字迹虽然粗糙,但那份情意,却比任何精美的印刷品都要厚重。
“付书记,”戴冠宇低声道,“要不……您下去跟大家说几句?”
付平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但他必须下去。
车门打开,付平深吸一口气,走了下去。
“付书记!”
“付书记出来了!”
人群中爆发出低低的惊呼,随即,潮水般的掌声响了起来,不算特别热烈,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拍打着每个人的心房。
付平眼眶一热,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他朝着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
“付书记!付书记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带着哭腔。
付平循声望去,只见芝麻山村的老支书王占奎,被人搀扶着,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老汉的头发更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此刻老泪纵横,他几步抢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付平的手,那只长满了老茧的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付书记……你可不能忘了我们芝麻山啊!有空……有空一定要回来看看我们这些老家伙!”王占奎的声音哽咽着,话说得断断续续。
“王支书,您放心,我忘不了,忘不了芝麻山,也忘不了大家。”付平紧紧回握着他的手,感觉一股暖流从手心传遍全身。
军大爷,那个平日里嗓门最大,性子最直的老兵,此刻也挤了过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也布满了水光。他没说什么话,只是重重地拍着付平的肩膀,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付平知道,这无言的动作,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分量。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小道,一个身影显得尤为吃力。那是一个中年汉子,面色黝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他的右腿明显有些不便,拄着一副磨得发亮的木质双拐,每挪动一步,额头上就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艰难地挤到付平面前,脸上带着质朴而略带焦急的笑容,左手里紧紧提着一个红色的网兜,里面装着七八个圆滚滚的土鸡蛋,还带着些许泥土的芬芳。
“付……付书记……”汉子有些气喘,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俺……俺是李家村的李老四。俺也没啥好东西送你,这是俺家老婆子养的笨鸡下的蛋,干净!你……你路上带着吃,莫嫌弃……”
说着,他把那个网兜颤巍巍地递向付平,眼神里充满了恳切和不安,生怕付平不收。
付平看着李老四,看着他那双因为常年拄拐而变形的手,看着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看着那网兜里每一个都带着体温的鸡蛋,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楚猛地从心底涌了上来,瞬间冲垮了他强作镇定的堤防。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老乡……老乡……”付平的声音嘶哑了,他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个网兜。那几个鸡蛋,在他手里,感觉重逾千斤。
“付书记,收下了就好,收下了就好!”李老四见付平收了鸡蛋,如释重负般地笑了起来,眼角也湿润了。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往后退了退,想给后面的人让出位置。
付平紧紧攥着那个网兜,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不停地点头,眼泪模糊了视线。
“付书记,这是俺家刚摘的苹果,甜得很!”一个大嫂从旁边挤过来,不由分说地往付平怀里塞了几个红彤彤的苹果。
“付书记,还有俺们家的花生!刚炒的,香!”
“付书记,带上这个,路上渴了喝!”不知是谁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礼物”——自家种的蔬菜瓜果,自家做的馍馍点心,甚至还有孩子画的画——都朝着付平涌来。车子的后备箱很快就塞满了,连后座都堆了不少。这些东西,在旁人看来或许不值什么钱,但对于这些淳朴的乡亲们来说,却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真诚的心意。
孩子们也从大人的腿边钻出来,怯生生地看着付平,有的胆子大一点的,会奶声奶气地喊一句:“付伯伯再见!”
戴冠宇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便携式扩音器,递到付平手里。
付平接过扩音器,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翻涌的情绪。他清了清嗓子,对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和颤抖:
“乡亲们……同志们……我付平……”他顿住了,喉咙再次被堵住,他不得不停下来,眨了眨眼,试图把泪水逼回去,却只是徒劳。
人群中一片安静,只有压抑的啜泣声。
付平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我付平……何德何能……能得到大家伙儿这样的厚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谢谢大家!谢谢曹海的父老乡亲们!这几年,曹海镇能有今天这点变化,不是我付平一个人的功劳,是靠在座的每一位,是靠我们曹海镇三十多万勤劳朴实的干部群众,大家一起干出来的!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一点点事情……”
“付书记,你别这么说!没有你,我们曹海哪有今天的好日子!”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付平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继续说道:“我马上就要离开曹海,到新的岗位工作了。但我向大家保证,无论我走到哪里,曹海,永远是我的家!芝麻山,李家村,曹海镇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位乡亲,都永远在我付平的心里!我……我一定会回来看大家的!一定!”
说完,他放下扩音器,朝着人群,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次,他没有再直起身,泪水无声地滴落在他脚下这片熟悉的土地上。
“付书记,我们等你!”
“付书记,常回家看看!”
人群中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和呼喊声,许多人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县里派来的张科长和那位年轻干事,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感人场面,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张科长在县委机关工作多年,也曾陪同过不少领导下乡、调离,但像今天这样,百姓自发夹道相送,而且场面如此盛大、情感如此真挚的,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偷偷看了一眼付平,心中暗道:“这位付书记,不简单啊……能把群众工作做到这个份上,这得是多大的能耐,多深的情分!这民心所向,怕是比任何红头文件都更有分量啊。”他甚至感到一丝隐隐的“心惊”,这样的干部,走到哪里都是一块宝,但也意味着,他所承载的期望和责任,也远超常人。
车子,在人群的簇拥下,以一种近乎龟爬的速度,缓缓向前挪动。付平重新坐回车里,车窗一直摇下着,他不断地向窗外挥手致意,脸上带着泪痕,却努力挤出笑容。
“付书记,保重啊!”
“付书记,有空给我们写信!”
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一个个真挚的眼神,都深深地烙印在了付平的心中。这条平日里开车几分钟就能走完的街道,今天,他们足足用了一个多小时。
车队一直行驶了将近十里路,快到曹海镇与邻县交界的镇界碑时,送行的人群才渐渐稀疏下来。但仍有不少骑着摩托车或自行车的年轻人,一直跟着车子跑,直到车速渐渐快起来,他们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远远地挥着手,大声喊着祝福的话。
在镇界那块刻着“曹海镇”三个红色大字的石碑旁,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付平再次下车,与戴冠宇、吴冲、贺博远等曹海镇的干部们做最后的道别。
“老戴,老吴,贺书记,各位同志,就送到这里吧。”付平的眼圈依旧红着,但神情已经平静了许多,“回去吧,曹海镇的工作千头万绪,全拜托大家了。记住,发展是硬道理,但民心更是我们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戴冠宇郑重地点了点头,握着付平的手,用力摇了摇:“付书记,您放心。我们一定牢记您的嘱托,团结一心,继往开来,绝不辜负您的期望和全镇人民的信任。”
吴冲上前一步,给了付平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声音有些闷闷的:“兄弟,保重!到了省城,有啥事儿,招呼一声,兄弟们随叫随到!”
贺博远也上前与付平握手:“付处长,祝您在新的岗位上工作顺利,鹏程万里。”
付平一一与他们握手,拍了拍吴冲的肩膀:“好小子,有担当了。你们也要多保重,注意身体。”
阳光已经升得老高,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汗水和未干的泪痕交织在一起。远处,曹海镇的轮廓在晨光中显得宁静而祥和。
付平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片他奋斗过、热爱过的土地,然后毅然转身,登上了那辆黑色的奥迪。
车子缓缓启动,加速,朝着省城的方向驶去。
付平摇下车窗,不断地向后方挥手。戴冠宇、吴冲他们一直站在路边,也用力地挥着手,直到那辆黑色的轿车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最终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他们才缓缓放下手臂,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复杂而坚毅的神情。
车内,付平久久地凝视着后方,直到曹海镇的最后一丝影子也从视野中消失。他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在了副驾驶座位上那个红色的网兜——李老四送的那几个土鸡蛋,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每一个都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量,也散发着最质朴的温暖。他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那个网兜,像是在触摸着曹海人民那颗滚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