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书记的“朱笔圈阅”,就像战争总司令签发的一纸总攻命令。命令本身并不杀人,但它能让最强大的战争机器,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高的效率运转起来。
命令下达的第二天,一个规格高得有些不同寻常的“联合调查组”便悄然成立。组长是省纪委的一位副书记,姓李,是圈子里出了名的“冷面阎王”,办案以不讲情面、只认铁证著称。副组长,则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王部长的得力干将。组员更是从纪委的骨干力量和组织部的干部监督处抽调的精兵强将。
这支队伍,就像一把淬了火的利刃,没有举行任何形式的动员会,没有对外发布任何消息。几辆黑色的“帕萨特”在清晨的薄雾中驶出省委大院,沉默地汇入车流,方向明确——云川县。
车里,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没有人说话,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单调的“嗡嗡”声。付平没有随队前往,这是王部长的意思。“你的报告就是你的人,已经在了。”王部长说,“你在部里,盯着后续,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付平明白,这是对他的保护。一线冲锋陷阵固然痛快,但也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仇恨。王部长是要把他放在一个更安全、更具战略性的位置上。那份被复印了数份的报告,此刻就锁在调查组每个核心成员的保密文件箱里。它不是一份参考材料,而是此行的作战地图和弹药库。
当车队驶下高速,进入云川县地界时,沿途那些崭新的、透着一股塑料质感的宣传牌,显得格外讽刺。“奋进的云川,腾飞的希望”,“打造绿色生态名城,争做经济发展标兵”。阳光下,高建民那张经过精心修饰的、充满自信的笑脸,在每一块宣传牌上对着疾驰而过的车队微笑。
李副书记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笑脸,嘴角掠过一丝冷意,对身边的人说:“先把这张‘皮’给揭下来看看。”
彼时的高建民,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一批来自外省的“投资商”。他的办公室宽敞明亮,红木办公桌擦得一尘不染,背后是一副装裱精美的《大展宏图》书法作品。他穿着挺括的白衬衫,系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正口若悬河地描绘着云川县未来的宏伟蓝图。
“各位老板,我高建民可以拍着胸脯保证,投资云川,就是投资未来!我们有最优的政策,最好的服务,最强的决心!”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县城,“你们看,那片正在建设的滨河公园,未来就是我们云川的‘外滩’!那个高新产业园区,我们已经引进了十几家高科技企业,三年之内,产值翻两番!”
“投资商”们听得连连点头,满脸都是被感动的神情。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高建民微微皱眉,他开会的时候,最不喜欢被人打扰。他的秘书脸色煞白地探进半个头,声音都在发颤:“县长……省里……省里来人了……”
高建民心头一紧,但脸上依旧保持着镇定自若的微笑。他挥挥手,对客人们说:“各位稍坐,我去去就来。可能是省里领导来视察工作,好事,好事啊!”
他整理了一下领带,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出办公室。当他看到走廊里站着的那几位神情严肃、气场强大到让人不敢直视的陌生面孔时,他心里那根名为“侥幸”的弦,瞬间就绷断了。尤其是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眼神像X光一样,似乎能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是高建民同志吧?”李副书记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
“啊,是我,我是高建民。”高建民下意识地挤出一个笑脸,伸出双手,“欢迎各位领导莅临云川指导工作,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好做准备啊。”
李副书记没有和他握手,只是从身后的下属手中拿过一份文件,在他面前展开。“我们是省纪委、省委组织部联合调查组。根据群众举报和组织掌握的情况,有些问题需要你配合我们进行核查。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高建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想说点什么,比如“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比如“我要给市里领导打个电话”,但看着对方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办公室里那几个所谓的“投资商”,早已吓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个个噤若寒蝉。走廊里的工作人员,远远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出。整个县政府大楼,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高建民被带走了。没有手铐,但两名纪委的干部一左一右地“陪同”着他,那是一种比手铐更具威慑力的姿态。他走过自己无比熟悉的长廊,走过那些曾经对他点头哈腰的下属,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灼人的目光。
就在他即将被带进电梯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办公室的方向。门还开着,里面那副《大展宏图》的书法,在灯光下闪着金色的光,显得无比刺眼。曾经,他以为那就是自己的人生写照。而现在,他知道,那只是一张即将被戳破的画皮。
审讯的地点,没有设在县纪委,而是设在郊区一个不对外开放的招待所里。
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高建民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杯已经凉掉的白开水。他一夜没睡,但精神却处于一种亢奋和恐惧交织的诡异状态。
他仍然试图挣扎。他反复强调自己的功绩,强调自己为云川发展付出的心血,强调那些问题都是发展中不可避免的,甚至暗示自己是被人诬告陷害。
“李书记,我承认,工作中有些地方可能急于求成,有些方法不够周全,但我的心,是为了云川好啊!”他声情并茂,眼眶甚至都有些发红,“你们不能听信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的一面之词,就否定一个干部所有的努力啊!”
李副书记静静地听着,不打断,也不表态,就像一个耐心的观众在看一场蹩脚的独角戏。
直到高建民说得口干舌燥,自己都觉得编不下去的时候,李副书记才缓缓开口。他没有质问,也没有拍桌子,只是从文件箱里拿出了一叠东西,推到了高建民面前。
最上面的一张,是滨河公园那段“水泥一捏就碎”的护栏的特写照片,拍摄角度刁钻而精准,正是付平他们当初拍下的。
“高县长,你引以为傲的‘云川外滩’,这是它的地基。”李副书记的声音很轻。
高建民的瞳孔猛地一缩。
接着,是第二份材料。一份详细的工程款项清单,旁边附着另一份承包商的实际支出账目。两份账目之间,那个巨大的差额,被用红笔醒目地圈了出来。
“这是你引进的‘高新企业’,半年就关门大吉。我们查了一下,老板是你妻子的表弟。公司账面上,那笔三百万元的‘政府扶持基金’,在到账第二天,就分批转入了几个私人账户,其中一个,是你侄子的。”
高建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李副书记不紧不慢,又拿出了第三样东西。那是一份录音整理稿。内容是高建民和一位想要拿项目的建筑商的对话。
“……高县长您放心,规矩我们都懂,绝对亏待不了您。您看,您女儿不是快出国了吗,学费生活费,我们全包了……”
“老弟你太客气了嘛……滨河公园二期的项目,我跟下面打过招呼了,你们的资质最优秀,肯定没问题嘛……”
高建民盯着那份白纸黑字,像是盯着一条毒蛇。他的心理防线,在这些精准、确凿、不留任何余地的证据面前,如同被重锤砸击的玻璃,瞬间布满了裂纹。他知道,这不是常规的“敲山震虎”,这是准备好了全套“棺材钉”,一上来就要把他钉死的节奏。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狡辩、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都成了笑话。
他再也撑不住了。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肌肉松弛,面如死灰。他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我说……我全说……”
防线一旦崩溃,便是兵败如山倒。
以高建民为突破口,一张盘根错节的大网被迅速撕开。他交代了自己如何通过虚报项目、夸大产值来骗取政绩;交代了如何将工程项目作为利益交换的筹码,收受巨额贿赂;交代了如何安插亲信,打击异己。更重要的是,他为了自保,或者说为了“立功”,供出了一个又一个与他有着利益往来的人。
拔出萝卜带出泥。名单上,平州市那位搞“胡萝卜加大棒”、逼着付平他们修改调研结论的区委书记马东明,赫然在列。调查组顺藤摸瓜,发现马东明的问题比高建民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仅在经济上有问题,更严重的是在干部选拔任用上搞“明码标价”,形成了一个小圈子,严重破坏了当地的政治生态。
雷霆行动持续了半个月。省纪委和省委组织部的调查组,像一群高效的外科医生,精准地切除了一个个早已溃烂流脓的毒瘤。黑榜上的干部,一个接一个应声落马。整个官场,为之震动。
消息是瞒不住的。当省电视台的晚间新闻,用毫无感情的语调播报“云川县县长高建民、平州市某区区委书记马东明等人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时,许多正在吃饭的家庭,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碗筷。
尤其是在云川县,这条新闻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
起初是小范围的议论。
“听说了吗?高县长被抓了!电视上都播了!”
“真的假的?那个天天在电视上笑眯眯的高县长?”
当消息被证实后,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了。县城里最热闹的十字路口,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点燃了一挂鞭炮。那清脆的、噼里啪啦的响声,在沉寂的县城夜空下,显得格外响亮。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鞭炮声此起彼伏,仿佛过年一般。
那些曾经因为上访被高建民呵斥过的拆迁户,那些被拖欠了几年工程款的包工头,那些在滨河公园散步时差点掉进豆腐渣工程陷阱里的老大爷,都奔走相告。
“真是老天开眼啊!报应!这就是报应!”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激动得眼眶都红了。
“可不是嘛!就该抓!就知道搞那些花里胡哨的面子工程,从来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我家那房子,说好补偿的钱,到现在还没给全呢!”
“我跟你们说,我有个亲戚在县政府上班,他偷偷告诉我,这次是省里派了个很厉害的‘青天’下来,带着尚方宝剑,谁的面子都不给,一下子就把高建民的老底给掀了!听说是个年轻人,特别有本事!”
“年轻人?那可真是了不得!咱们得谢谢这位‘青天’啊!”
一时间,关于省里来的“青天”的传说,在坊间流传开来,版本各异,但都指向一个共同的核心——正义,终于没有缺席。
第二天,省市的各大报纸,都用头版头条刊登了此事。其中一张配图,正是那张滨河公园豆腐渣护栏的特写。拍摄角度,和当初付平报告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曾经高建民引以为傲的政绩,一夜之间,全都成了他的罪证。被掩盖的矛盾,被压制的声音,此刻如潮水般涌现,占据了媒体的版面。这位曾经的“明星县长”,被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
电视台的新闻画面里,播放了高建民被带上囚车的镜头。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看守所号服,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眼神空洞。与昔日宣传片里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身影相比,判若两人。
云川县政府大楼,几天前还车水马龙,如今却门可罗雀。工作人员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都压着嗓子。高建民那间宽敞的办公室,大门上已经贴上了白色的封条,交叉的封条像一个巨大的“X”,无情地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封条上,显得格外萧瑟。
付平的名字,没有出现在任何一篇公开的报道里。但在省委大院的圈子里,他已经成了一个无法被忽视的存在。
那份由他主笔的调研报告,虽然是保密文件,但其核心内容和巨大威力,早已通过各种渠道,成了圈内人尽皆知的“传说”。人们在私下里谈论起此事时,都会不约而同地提到组织部那个叫付平的年轻人。
“听说了吗?这次掀翻高建民他们的,就是组织部付平那份报告。”
“何止啊,据说报告里点到谁,谁就倒,比阎王的生死簿还准!”
“这小子眼光太毒了,简直是火眼金睛。高建民那张皮画得多好,愣是让他给看穿了。”
“光眼毒有啥用,关键是人家敢写,敢往上捅!省委书记亲自批示,点名表扬,这叫什么?这就叫‘一战封神’!”
付平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环境的变化。走在组织部的走廊里,过去那些对他爱答不理的老资格,现在会主动对他点头微笑;过去那些平级的同事,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最明显的变化,来自于赵光明和他身边那几个人。
有一次,付平去食堂打饭,迎面就碰上了赵光明。搁在以前,赵光明多半会阴阳怪气地来上几句。但这一次,赵光明像是没看见他一样,目光躲闪,几乎是贴着墙根,匆匆地绕了过去,背影显得无比僵硬。另外几个曾经跟着赵光明起哄的人,更是像老鼠见了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彻底失声了。因为他们发现,他们过去用来攻击付平的所有武器——什么“不合群”,什么“爱出风头”,什么“愣头青”——在省委书记那句“大胆选拔、使用像付平同志这样敢于担当、善于作为的年轻干部”的批示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和无力。他们意识到,付平跟他们,已经不在一个重量级上了。付平玩的是真刀真枪的“权力游戏”,而他们,还停留在说闲话、穿小鞋的“办公室政治”层面。
然而,置身于这场风暴中心的付平,却没有丝毫“一战封神”的得意和喜悦。
他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冷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酵和演变。他没有去关注那些关于他的传言,也没有享受那种被人敬畏的感觉。他的桌上,摊开的是一份全新的空白文档。
高建民的倒台,马东明的落马,在他看来,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更加沉重的开始。
他很清楚,打掉几个坏人,就像拔掉几棵显眼的毒草,确实能让地面看起来干净一些,也能赢得一时的掌声。但如果土壤本身是有问题的,那么毒草很快又会重新长出来,甚至长得更加隐蔽,更加难以拔除。
修复整个生态,远比抓几个坏人要难得多。这需要制度的完善,需要文化的重塑,需要持之以恒的耐心和智慧。
他拿起笔,在空白文档上,敲下了新报告的标题——《关于建立健全干部作风建设长效机制的几点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