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堆散发着陈年霉味的档案被老李科长“热情洋溢”地搬到付平的办公桌上,付平的生活节奏就彻底被打乱了。白天,他要处理干部一处那些日常的、琐碎的、却又不得不应付的事务,要和赵光明那种笑里藏刀的老油条斗智斗勇,还要抽空去机关食堂那个“小江湖”里体察民情。到了晚上,当整个组织部办公楼都陷入一片沉寂,只剩下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晕和远处都市的喧嚣时,才是他真正开始“啃硬骨头”的时间。
那堆档案,每一个卷宗都像一本尘封已久的老黄历,记录着一段段不为人知的故事,也纠缠着一个个复杂难解的疙瘩。付平一本一本地翻阅着,像一个孤独的探险家,在历史的迷宫中艰难跋涉。有的案子,涉及到复杂的派系斗争和权力倾轧;有的案子,则是因为当年政策的不完善或执行过程中的简单粗暴而留下的后遗症;还有的案子,则纯粹是某些人的私心作祟,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在这些“烫手山芋”中,一个名叫周正国的老干部的申诉材料,很快就引起了付平的特别注意。
周正国,原省机械工业厅的一名副处级干部,如今已经年近七旬。他的案子,说起来也简单,就是十几年前,在一次所谓的“经济问题”调查中,被错误地定性,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并被提前“劝退”。周正国认为自己是清白的,是被人栽赃陷害,从此便走上了漫漫的申诉之路。他先后向市纪委、省纪委、省委组织部等多个部门反映情况,提交了无数份申诉材料,但十几年过去了,他的问题不仅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因为他这种“不依不饶”的劲头,被一些人贴上了“思想固执”、“无理取闹”、“干扰正常工作秩序”的标签。在省委组织部内部,周正国这个名字,几乎成了“麻烦”的代名词,是出了名的“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据说,干部一处之前的好几任处长,都曾被他堵在办公室门口,或者在公开场合质问得下不来台,搞得狼狈不堪。
付平仔细翻阅了周正国的申诉材料,那厚厚的一沓纸,每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字迹有的工整娟秀,显然是精心誊写;有的则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可以想见执笔者当时内心的激愤。材料中,周正国详细列举了当年调查过程中的种种疑点和不合常理之处,并提供了一些他自己搜集到的所谓“证据”。虽然有些说法略显偏激,有些“证据”也缺乏严谨性,但付平凭借着自己在基层处理复杂矛盾纠纷时练就的敏锐直觉,隐隐感觉到,这个案子,恐怕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就从这个周正国入手!”付平合上卷宗,眼神中闪过一丝决断。他知道,啃硬骨头,就要挑最硬的那一块先下口。如果能把周正国这个组织部上下都头疼不已的“老大难”问题给解决了,那无疑是对赵光明等人最有力的一次回击,也能迅速在部里树立起自己敢于担当、能办实事的形象。
打定主意后,付平立刻行动起来。他先是通过处里的档案系统,调阅了当年关于周正国案件的所有原始卷宗和处理决定,又向几位熟悉情况的老同志(当然,不包括老李和赵光明)侧面了解了一下周正国这个人的基本情况和性格特点。然后,他拨通了周正国申诉材料上留下的那个固定电话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听筒里传来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耐烦:“喂?!哪个?!有屁快放!”
这开场白,果然够“硬”。
付平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而真诚:“请问是周正国周老吗?”
“是我!你又是哪个部门派来消遣老子耍的?我告诉你们,想让我闭嘴,除非阎王爷亲自来请!不给我一个清清白白的说法,我死都不会瞑目!”电话那头,周正国的声音像连珠炮一样,充满了火药味。
付平没有被对方的怒火吓退,依旧保持着平静的语气:“周老您好,我是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的付平。我刚刚看到了您提交的申诉材料,想和您当面聊一聊,更详细地了解一下您的情况,听听您的想法。”
“付平?”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不屑的冷笑,“没听说过!新来的吧?毛都没长齐,就想来管老子这摊子烂事?我告诉你们这些当官的,别他妈的想拿我老头子当你们升官发财的垫脚石!我这事儿,你们省委组织部来来回回换了多少拨人了?哪个孙子来的时候不是拍着胸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保证给我解决?结果呢?屁用都没有!都是一群穿一条裤子的官僚!”
周正国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了毒的飞刀,直往付平心窝子里扎。
付平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辩解,任由对方将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气和怒火尽情地发泄出来。他知道,对于一个蒙受了多年不白之冤,并且投诉无门的老人来说,这种情绪的宣泄,是必要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等电话那头的声音稍稍平息了一些,付平才再次开口,语气依旧诚恳:“周老,您的心情,我非常理解。您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心里有怨气,有怒火,都是正常的。我不敢向您保证,一定能够百分之百解决您的问题,毕竟历史遗留问题有其复杂性。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会认真地、负责任地去听取您的诉求,去调查您反映的情况。只要您说的是事实,有确凿的证据,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为您争取一个公正的结果。”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您看这样好不好,明天上午九点钟,如果您方便的话,我们就在部里的信访接待室见个面。如果您觉得那里不方便,您也可以指定一个您认为合适的地方,我过去找您。您看可以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权衡付平这番话的真伪。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周正国略带沙哑的声音:“哼!信访接待室?老子去那里的次数,比你们这些当官的回家都勤!要去就去,老子倒要看看,你这个新来的‘付处长’,又能耍出什么新花样来!”说完,便“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付平放下听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过程有些艰难,但总算是约到了。他知道,明天这场会面,绝不会轻松。
第二天上午九点整,付平准时出现在了省委组织部一楼的信访接待室。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摆着几张简单的桌椅,墙上贴着一些信访工作的规章制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感。
付平特意提前跟接待室的工作人员打了招呼,说今天他要在这里接待一位重要的老同志,希望他们暂时回避一下,不要打扰。那两位工作人员都是年轻人,听说付平要亲自接待那个出了名的“钉子户”周正国,脸上都露出了惊讶和同情的表情,仿佛付平是要去闯什么龙潭虎穴一般。他们自然是乐得清闲,连连点头答应了。
付平自己动手,将接待室简单收拾了一下,擦了擦桌子,摆正了椅子,还从自己的办公室拿来了茶叶和一次性纸杯。他没有用接待室里那种冰冷的铁皮暖瓶,而是用自己的保温杯泡好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茉莉花茶,那是他特意为周正国准备的,水温刚刚好,不烫嘴,又能暖身子。
九点刚过五分,一个头发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精神矍铄的老人,推开信访接待室的门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中山装,脚上一双布鞋,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但那双眼睛,却依旧炯炯有神,闪烁着不屈和倔强的光芒。只是眉宇间那股深深的愁苦和憔悴,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他一进门,目光就像探照灯一样,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付平身上。
“你就是那个……付平?”老人开口问道,声音洪亮,带着一丝审视和怀疑。
付平连忙站起身,迎了上去,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周老您好,我是付平。您快请坐。”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对面那把收拾干净的椅子。
周正国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付平一番,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哼,年纪轻轻,就当上处长了,看来路子不窄啊。”
付平不以为忤,依旧微笑着说道:“周老您过奖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为人民服务的勤务员。您老请坐,我们坐下慢慢谈。”
周正国这才“哼”了一声,拉开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但身体却绷得紧紧的,像一只要随时准备战斗的公鸡。
付平亲自将那杯泡好的茉莉花茶端到周正国面前,轻声道:“周老,喝口热茶,暖暖身子。今天外面风大。”
周正国瞥了一眼那杯茶,没有动,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旧得发亮的搪瓷缸子,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响:“不用了!老子喝不惯你们这些当官的茶!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没那么多时间跟你们在这儿磨牙!”
付平也不生气,他知道,这位老人的心里,积压了太多的怨气和不信任,不是一杯茶就能轻易化解的。他拉开自己面前的椅子,坐了下来,神情专注地看着周正国,语气诚恳地说道:“周老,我知道您为了您的事情,奔波了很多年,也受了很多委屈。今天请您来,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安安静静地听您把您的苦楚,把您认为不公的地方,原原本本地都说出来。您放心,在我这里,您可以畅所欲言,不用有任何顾虑。我洗耳恭听。”
周正国似乎没想到付平会是这样一个态度。他印象中的那些“当官的”,要么是高高在上,官腔十足;要么是虚情假意,敷衍了事;要么就是不耐烦地打断他,训斥他。像付平这样,放低姿态,耐心倾听的,他还是头一次遇到。
他愣了几秒钟,眼神中的戒备似乎松动了一些,但语气依旧强硬:“哼!说?我说了有用吗?我这十几年,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申诉材料写了没有一百斤也有八十斤!哪个当官的真正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哪个当官的真正把我的事当回事了?!”
说着说着,周正国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他猛地一拍桌子,唾沫星子横飞:“你们省委组织部!就是官官相护!当年那件事,明明就是栽赃陷害!他们为了排除异己,为了抢那个位子,就拿我当替罪羊!我周正国一辈子光明磊落,兢兢业业,临到老了,倒背上这么一个天大的黑锅!我冤啊!我比窦娥还冤!”
付平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只是不时地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认真倾听。他注意到,周正国在讲述过程中,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手背上青筋暴露,显然是内心极度不平。
“周老,您慢慢说,别激动,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清楚。如果您说的是事实,我相信组织一定会给您一个公道。”付平适时地递上一杯白开水(他注意到周正国没碰那杯茶,便悄悄换了)。
周正国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只是重重地放在桌上。他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但声音依旧带着浓浓的悲愤:“公道?什么是公道?我找了这么多年,跑了这么多部门,哪个当官的真心管过我的死活?都是他妈的敷衍了事!把我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有的还威胁我,说我再闹下去,就要影响我子女的前途!他妈的,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还是他们这些贪官污吏的天下?!”
接下来的近三个小时里,信访接待室里,几乎都是周正国一个人在说。他从当年事件的起因,到调查过程中的种种疑点,再到他这些年申诉的艰难历程,以及因此而遭受的种种不公待遇,都原原本本地倾诉了出来。他时而慷慨激昂,拍案而起;时而声音哽咽,老泪纵横;时而又充满了无奈和绝望,长吁短叹。
付平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极大的耐心和专注,他没有看一次手表,没有接过一个电话,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怎么变过。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用心去感受着这位老人的痛苦和无助,偶尔会在关键的地方,提出一两个引导性的问题,帮助老人梳理思路。
当周正国讲到,因为这件事,他的老伴儿积郁成疾,早早地离开了他;他的儿子女儿也因为他的“政治问题”,在工作和生活中处处受排挤,抬不起头来;他自己也从一个受人尊敬的领导干部,变成了一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制造者”时,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趴在桌上,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苍凉而悲戚,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绝望,听得付平都忍不住鼻子发酸。
付平默默地递上一包纸巾,轻轻地拍了拍老人的肩膀,没有说那些苍白无力的安慰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老人情绪的平复。
过了许久,周正国的哭声才渐渐停歇下来。他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眼神中充满了血丝,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付……付处长……”周正国的声音嘶哑不堪,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我今天失态了……让你见笑了……”
付平摇了摇头,眼神诚恳而坚定地看着他:“周老,您的心情,我非常理解。您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能够在我面前把这些都说出来,是对我的信任。请您相信我,也请您相信组织。您今天反映的这些情况,我都会认真记录下来,并且会尽快组织力量进行核实。只要您说的是事实,有确凿的证据,我付平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为您讨回一个公道!还您一个清白!”
周正国怔怔地看着付平,看着他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份不似作伪的真诚,心中那块冰封了十几年的坚冰,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沉默了片刻,周正国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然后,出乎付平意料地,他对着付平,深深地鞠了一躬。
“付处长……”老人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郑重和……希望,“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么多年了,您是第一个……第一个肯这样坐下来,安安静静听我把话说完的领导。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就凭您今天的这份耐心和尊重,我周正国……记您一辈子的情!”
他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付平一眼,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如果您真的能替我洗刷这不白之冤……那我周正国……下辈子给您当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迈着虽然依旧有些蹒跚,但却比来时坚定了不少的步伐,走出了信访接待室。
付平看着老人那略显佝偻但依旧倔强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但他没有丝毫的退缩,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在他心中升腾。
他拿起桌上那沓写满了周正国血泪控诉的记录,眼神变得异常坚定。这个“茅坑里的石头”,他付平,啃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