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并不总是满楼的。有时候,它只是悄无声息地,从门缝里挤进来,先吹凉了你桌上的那杯茶。
省委组织部大楼里的空气,就是从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开始变味的。付平,付常务副部长,那个走路带风、说话像是在敲钉子、眼神能把文件纸看穿个洞的男人,已经两天没来上班了。这在大楼里,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稀奇。付平的工作日程,一向是用分钟来计算的,他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精密仪器,他的缺席,意味着这台仪器要么是坏了,要么是被拿去检修了。而对于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来说,这两种情况,往往是同一种意思。
他的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挂着“常务副部长”铜牌的实木门,紧紧地关着。门缝里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像一只巨兽闭上了眼睛。人们经过时,脚步会下意识地放轻,眼神却忍不住往那门上瞟。那块铜牌,在走廊顶灯的照射下,反射着冰冷而模糊的光,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每个人的心头。
王部长,那位总是笑呵呵、说话四平八un稳的正部长,暂时接管了付平的工作。他召集开会时,语气依旧温和,但眼神里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凝重。他只是说:“付平同志最近身体不适,请了几天假,他手头的工作,我先担起来。”
“身体不适”,这四个字,在机关里是一门玄学。它可以是得了流感,也可以是进了班房。它可以是字面意思,也可以是任何意思。越是含糊其辞,想象的空间就越大。空气里那些看不见的孢子,终于找到了繁殖的温床。
第三天上午,那张纸来了。
它不是红头文件,只是一份内部通知,打印在普通的A4纸上。但纸的右下角,盖着两枚鲜红的刺眼的印章:一枚是省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另一枚是省委组织部的。这种“联合执法”的印章组合,本身就是一种最高级别的警告。通知的下发范围被严格控制在“极小”,小到只有各个处室的一把手,在王部长的办公室里,站着,看完了那张纸,然后被要求立即忘掉。
可记忆这东西,尤其是有刺激性的记忆,比爱情还顽固。
通知的内容简洁得像一把手术刀:【为核实有关群众反映,经省委同意,成立由省纪委周副书记任组长、省委组织部干部监督室刘主任任副组长的联合调查组,对付平同志有关问题进行调查。】
字不多,但每个字都像一块冰,砸进每个传阅者的心里。
周副书记,省纪委那位著名的“冷面阎罗”,办案以铁腕和不近人情著称。他亲自挂帅,这已经不是“核实”,而是“定性”的前奏了。副组长是干部监督室的刘主任,自己人查自己人,这叫“内部清理”。这个调查组的规格,高得令人窒息,像是一门本来用来打飞鸟的高射炮,现在却调转炮口,对准了自家的院子。省委书记拍板的威力,在这一刻,具象化为那两枚红得发黑的印章。
通知看完,不需要任何动员,组织部大楼里最后一丝轻松的空气被彻底抽干。一种名为“高压”的氛围,像浓雾一样弥漫开来,走廊里,人们走路的姿势都变了,从前是脚后跟先着地,自信而笃定;现在是脚尖先点地,像是在地雷阵里跳芭蕾。每个人都成了优秀的演员,脸上挂着“一切如常”的面具,但眼神的交汇却像两只受惊的兔子,一触即分。
下午两点整,三辆黑色的帕萨特,挂着不起眼的地方牌照,悄无声息地滑进了组织部大院。车门打开,下来七八个穿着深色夹克的男人。为首的,正是周副书记。他五十出头,身材不高,但背脊挺得笔直,一张国字脸像是用花岗岩雕刻出来的,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没有和任何人寒暄,甚至没看闻讯赶来迎接的王部长一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径直走向电梯。
他的身后,干部监督室的刘主任紧紧跟着,脸上同样是公事公办的严肃。其余的人,目光锐利,行动统一,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犬。
电梯门打开,周副书记一行人走了出来。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其中三人,在刘主任的指引下,直接走向付平的办公室。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从包里拿出一卷黄色的封条和一盒红色的印泥。
“咔哒。”
办公室的门被刘主任用备用钥匙打开。那三名工作人员走了进去,不到五分钟,又走了出来。门再次被锁上。这一次,一道印着“中共河西省纪律检查委员会”字样的封条,以一个巨大的“X”形,交叉贴在了门上,中间还盖了一个鲜红的油印。
那个曾经代表着权力和威严的办公室,此刻像一具被贴上符咒的棺材,沉默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另外两名工作人员,则在一位副处长的陪同下,直接进了档案室。他们没有废话,开口就要付平上任常务副部长以来,所有干部任免的会议纪要和原始档案。动作干脆利落,像外科医生在做肿瘤切除手术,精准,冷静,不给任何人反应和准备的时间。
周副书记本人,则在王部长的陪同下,征用了三楼的一间小会议室,作为临时办公室。他坐下后,对王部长说的第一句话是:“王部长,感谢配合。从现在开始,我们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所有与调查无关的人员,请不要上三楼。”
王部长点点头,镜片后的目光复杂难明。他退出来,轻轻带上门。那扇门,成了新的风暴眼。
付平的“消失”,终于得到了官方的、却又最令人恐惧的解释。他不是“身体不适”,他是“正在接受组织调查”。
大楼里的气氛,彻底凝固了。沉默,有时候比喧哗更具力量。官方的沉默,更是催生谣言的最佳培养基。各种版本的“内幕消息”,开始在茶水间、食堂、卫生间,以及各种隐蔽的微信群里,像病毒一样疯狂复制、传播、变异。
版本一,是经典的“贪腐版”,这个版本最符合人民群众对落马官员的朴素想象。
“听说了没?付阎王被‘双规’了!他老婆连夜转移资产,结果在高速上被截住了,后备箱一开,我的乖乖,全是金条!”
“不止!我听我一个在银行的同学说,查到他在海外有七八个账户,数字后面好多个零,数都数不过来!”
“家里,对,就是他那个郊区的别墅,地下室挖开,墙里面全是现金!砌墙的师傅都用傻了,码得比砖头都整齐,钱发霉了,熏得人头晕!”
版本二,是更具香艳色彩的“情色版”,满足了另一部分人的窥私欲。
“嗨,钱算什么?主要是作风问题。听说跟那个搞美妆电商的女企业家,叫什么莉的,不清不楚。”
“何止是不清不楚?人家纪委的同志,直接冲进酒店房间,堵了个正着。照片都有,高清无码的!”
“我听说的版本是,不止一个。他有个小本本,上面记着一长串名字,都是他提拔过的女干部,背后都有交易。”
版本三,是集大成的“综合版”,这个版本最有市场,因为它听起来最“合乎逻辑”,细节最丰富。
“你们都说对了一部分。真实情况是,他收了那个女企业家的钱,帮她拿地,然后又把钱用来买官卖官。这次是窝案,一查就要牵出一大串!咱们部里,估计也得有好几个人睡不着觉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版本!据说举报人就是那个女企业家的老公,请了私家侦探,跟拍了半年,录音、录像、转账记录,证据链做得比电视剧还完整,直接捅到省委书记那里去了!”
这些谣言,每一个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讲述者就是当时躲在床下的那个人。它们在空气中发酵,让整个组织部大楼都变得粘稠而紧张。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又在防备着别人的耳朵。信任,成了此刻最稀缺的奢侈品。
在这场“黑云压城”的压抑剧中,并非所有人都感到窒息。有那么一小撮人,正享受着这场风暴带来的病态快感。他们是这场葬礼上,最兴奋的吹鼓手。
综合规划处的副处长蒋华明,就是这群人的旗手。
蒋华明四十出头,戴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见谁都点头哈腰,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副笑脸背后,藏着一颗比谁都计较的心。他曾经因为一个规划方案,被付平当着所有处长的面,批得体无完肤,说他的方案“华而不实,是典型的官僚主义花架子”。从那天起,仇恨的种子就在蒋华明心里扎了根。他不止一次在私下里跟人抱怨:“付阎王,他以为他是谁?不就是仗着领导赏识吗?做事这么绝,迟早要摔跟头!”
现在,他感觉自己成了预言家。
食堂,这个往日里只负责填饱肚子的功能性场所,此刻俨然成了情报交换中心和情绪表演舞台。蒋华明和他那几个“铁杆”,雷打不动地占据着最显眼的那个角落。
午饭时间,蒋华明端着餐盘,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巨响,成功吸引了周围几桌人的注意。他没急着吃饭,而是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叹得百转千回,充满了“痛心疾首”。
“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邻桌听清,“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付处长……哦不,付平同志,平时看着多正派,多有原则的一个人,没想到……唉,真是给我们组织部抹黑,给党员干部队伍抹黑啊!”
他旁边一个姓钱的副处长立刻接话,像个训练有素的捧哏:“是啊,蒋处。这事儿闹得,我们出去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组织部的了。真是想不到,他能干出这种事来。”
蒋华明用筷子扒拉着米饭,眼神却在四处扫射,享受着那些竖起来的耳朵带给他的权力感。他压低了声音,但那音量又恰好能让更多人听到:“想不到?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了。你们想,他那套搞法,能长久吗?不近人情,目中无人,把人都得罪光了!现在好了,墙倒众人推!这叫什么?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另一个同伙凑过来,故作神秘地问:“蒋处,我听说……纪委那边掌握的证据,是铁证如山?”
蒋华明发出一声短促而得意的冷笑,像是在嘲笑这个问题的幼稚。他放下筷子,身体前倾,营造出一种在分享绝密情报的氛围:“你还不信我?我一个在纪委工作的发小,昨天我们还一起喝酒了。人家亲口说的,这次是省委书记亲自批示,要一查到底,办成铁案!上不封顶!懂吗?”
他特意加重了“上不封顶”四个字的发音。
“付阎王?呵呵,我看他这次是真要去见阎王了!”他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仿佛那不是普通的紫菜蛋花汤,而是庆功的香槟。
整个食堂里,支持付平的干部们,大多默默地坐在角落里,食不知味。他们能感受到蒋华明那边投来的、夹杂着炫耀和挑衅的目光,但他们不敢反驳,甚至不敢对视。在局势明朗之前,任何表态都是危险的。他们只能把担忧和愤怒,连同米饭一起,艰难地咽进肚子里。
而大多数的中间派,则在小心翼翼地观望。他们吃饭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许多,仿佛这个充满流言蜚语的空间,多待一秒都会被辐射。
这场风波中,最难熬的,莫过于付平的秘书小李。
小李刚过三十,是付平一手从基层提拔上来的,对他充满了敬佩和感激。这两天,他感觉自己像是活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里,外面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同情的、好奇的、还是幸灾乐祸的,都穿透玻璃,聚焦在他身上。
他依旧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最后一个走。他把付平桌上的文件整理得井井有条,把那盆付平最喜欢的君子兰擦拭得一尘不染。他想用这种方式,表达一种无声的信念:付处长还会回来的。
可现实却在一次次地击打他。
蒋华明端着茶杯,“路过”小李的办公位,停了下来。他弯下腰,用一种长辈关怀晚辈的语气说:“小李啊,最近辛苦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赵哥说,别一个人扛着。”
小李站起来,低声说:“谢谢蒋处长,我没事。”
蒋华明拍了拍他的肩膀,手上的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股炫耀的意味。“没事就好。年轻人嘛,遇到点事是好事,能成长。不过,也要学会保护自己。现在这情况,唉……”他又是一声标志性的长叹,“我们也替你难受啊。”
他嘴上说着“难受”,眼角的笑意却像藏不住的狐狸尾巴。他不是来“嘘寒问暖”的,他是来耀武扬威的,是来向所有人展示,旧的权力中心已经坍塌,他,蒋华明,将是新的秩序中不可忽视的角色。
小李只能微笑着,点头,说“谢谢蒋处关心”,然后坐下,埋头于工作中。他能感觉到蒋华明的目光在他后背上停留了几秒,才满意地离开。那一刻,他手里的笔,几乎要被他捏断。他坚信付处长是清白的,那些肮脏的谣言,都是无稽之谈。可是在这股滔天的巨浪面前,他的信念,就像一叶孤舟,无助而渺小。
下午,又有几个与付平工作交集比较多的干部,被纪委的人叫去了三楼的小会议室。每一次有人被叫走,大楼里的空气就更冷一分。被叫进去的人,出来时,脸色大多苍白,脚步虚浮,像是被抽走了魂。
傍晚,蒋华明在走廊里“偶遇”一个刚入职不久的年轻干部小王。他亲热地揽住小王的肩膀,把他带到窗边,指着楼下的车水马龙,语重心长地说:“小王啊,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更重要的是,要擦亮眼睛,跟对人。知道吗?”
小王有些惶恐地点点头。
蒋华明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和智慧:“有的人,看着像座山,让你觉得可以依靠。但实际上呢,他可能是座冰山。看着巍峨,其实根基早就被掏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哗啦’一下,说塌就塌了。到时候,靠着他的人,躲都来不及。”
他说完,又重重地拍了拍小王的肩膀,转身走了。留下小王一个人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一片茫然。
夜幕降临,组织部大楼里大部分办公室的灯都熄了。只有三楼那个被征用的小会议室,和五楼调查组临时下榻的几个房间,灯火通明。那几扇亮着灯的窗户,在漆黑的楼体上,像几只彻夜不眠的眼睛,冷酷地注视着这座城市。
黑云压城城欲摧。
此刻,云层已经低得仿佛触手可及,只是不知道,这云里裹着的,究竟是倾盆的暴雨,还是撕裂夜空的雷霆。又或者,两者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