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日头已经升得老高，明晃晃地照在曹海镇政府那栋略显陈旧的三层小楼上。楼前的水泥地被晒得发烫，空气里弥漫着夏日特有的、混合着尘土和草木气息的闷热，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叫唤，像是给这沉闷的天气配上永不疲倦的背景音。付平的车刚在楼下停稳，扬起一阵细微的尘土。他从江城连夜赶回，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办公室还是老样子，一张磨得边角发亮的办公桌，一个吱呀作响的文件柜，墙上挂着曹海镇的行政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各种记号。窗户开着一道缝，试图邀请一丝并不存在的凉风进来。付平给自己泡了杯浓茶，茶叶是镇上茶厂送的，味道粗砺，但提神醒脑。他坐在吱呀作响的转椅上，身体后仰，揉着太阳穴。
昨晚在湘宴府和李宏的那顿饭，细节还在脑子里盘旋。李宏的态度比预想中积极，那句“回去跟领导汇报，争取搞个试点”像是一剂强心针。但他也清楚，从意向到落地，中间隔着千山万水。“惠民农贸市场”的门槛，李宏说得很明白：供应稳定、质量过关、标准统一。这三座大山，都得靠他接下来要组建的那个“农民专业合作社”去翻越。思路是清晰的，但具体怎么操作，千头万绪。要把那些习惯了单打独斗、看天吃饭的农民组织起来，统一标准，统一管理，谈何容易？他正琢磨着先从哪几个村、哪几个大户入手，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一条新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江城号码。他点开，短信内容很简洁：
“付书记您好，我是芝麻山村的李晓婷。冒昧打扰，不知您下午是否有空？想向您汇报一下在外的情况，或许能为家乡做点贡献。”
李晓婷？付平皱了皱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又有点遥远。他努力在记忆里搜索。芝麻山村……对了，好像是村里那个王磊的前妻？很多年前就听说她跟王磊离了，一个人去了江城闯荡，后来就没什么消息了。这个李晓婷，怎么会突然联系自己？
付平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着。汇报在外情况？为家乡做贡献？这话听着就不是简单的叙旧。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现在镇里又是搞工业园，又是引进亲子基地项目，消息灵通的人，大概也听到些风声了。这个李晓婷，在江城打拼多年，突然联系自己，多半不是为了诉苦，而是看到了潜在的机会。
他沉吟片刻，觉得有必要见一见。不管对方目的是什么，多一条线，多一个信息来源，总不是坏事。考虑到李晓婷毕竟是从芝麻山出去的，而且她提到的“汇报情况”可能涉及镇里的事务，叫上对镇里人头、情况都更熟悉的党政办主任贺志强一起听听，更为稳妥。
想到这，他拿起桌上的座机，拨了贺志强的内线号码。
“喂，强哥，忙不忙？”付平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书记？您回来了？不忙不忙，您有事吩咐？”电话那头传来贺志强略显憨厚的声音，带着一丝下属对领导特有的恭谨。
“嗯，刚到办公室。你现在方便的话，到我这儿来一下。”付平顿了顿，“有个事跟你说一下。芝麻山的李晓婷，你还有印象吧？就是以前王磊那个媳妇儿。”
“李晓婷？”贺志强那边似乎也愣了一下，在记忆里搜索，“哦……好像有点印象，很多年前就走了吧？她怎么了？”
“她刚才给我发了个信息，说下午想过来见我，汇报点情况。”付平言简意赅，“我想着你对镇里老人熟，你陪我一起见见，听听她到底想说啥。你先过来吧。”
“好嘞，书记，我马上到！”贺志强答应得很干脆。
挂了电话，付平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下去，驱散了些许疲惫。李晓婷……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漾起了一圈圈未知的涟漪。
下午三点半，镇政府二楼那间不常用的小会议室里，付平和贺志强相对而坐。会议室不大，一张掉漆的长条桌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桌面上残留着一些陈旧的茶渍。墙上挂着一幅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色锦旗，挨着的是一幅比例不太精确的曹海镇地图。午后的阳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明亮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漫无目的地飞舞。
贺志强已经提前到了十几分钟，趁着李晓婷还没来，向付平简要汇报了他去江城这两天，镇里的一些日常事务：哪个村的低保户申请需要复核，哪个部门的文件需要传达，诸如此类，都是些琐碎但必须处理的基层工作。付平一边听，一边点头，偶尔插话问一两句。
正说着，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付平应道。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米白色连衣裙的女人走了进来。
付平和贺志强几乎同时抬起头，也几乎同时愣住了。
眼前的女人，三十多岁年纪，身材保持得很好，连衣裙的款式简洁大方，看不出牌子，但料子和剪裁都透着质感。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手里拎着一个款式简约的黑色皮包，脚上是一双半高跟的凉鞋。整个人站在那里，气质恬静温婉，眼神平和，嘴角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显得疏离。
这……是李晓婷？
付平脑海里那个模糊的、穿着打补丁衣服、面黄肌瘦的农村妇女形象瞬间被颠覆了。眼前的这个人，更像是一位从江城写字楼里走出来的白领，或者说，是一位事业小成的女老板。
贺志强的惊讶更是溢于言表，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脸上混合着难以置信和探究的神情。
“付书记，您好。”李晓婷的目光先落在主位的付平身上，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有礼。随即，她转向旁边的贺志强，脸上露出一个更显熟稔的微笑，主动伸出手，“贺主任，好久不见，您还好吧？”
不等付平介绍，她紧接着补充了一句，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您可能还记得我，以前在芝麻山，是王磊家的……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提起王磊的名字，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这种坦诚和镇定，瞬间化解了可能存在的尴尬。贺志强愣了一下，才连忙伸出手，有些局促地握了握李晓婷的手指尖，她的手柔软而温暖。“啊……是晓婷啊！哎呀，真是……真是变化太大了！差点没敢认！你好你好，快请坐，请坐！”贺志强的话语有些语无伦次，但惊讶是真切的。
付平虽然也意外，但反应要快得多。他脸上露出符合身份的、表示欢迎的微笑，站起身，伸手示意：“晓婷同志，请坐。贺主任，给晓婷同志倒杯水。”他心里暗忖，这李晓婷，果然不简单。单是这份从容和气度，就绝非寻常的打工妹可比。看来这些年在外面，确实经历了不少，也成长了不少。
“谢谢付书记，谢谢贺主任。”李晓婷道了谢，在付平对面的椅子上款款坐下，坐姿端正，背挺得很直。
贺志强手忙脚乱地用一次性纸杯倒了杯水，放在李晓婷面前。
“晓婷同志这些年在外面，看样子发展得很不错啊。”付平率先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语气带着自然的寒暄，但眼睛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今天特意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他直接将话题引入正轨，不想过多地浪费时间在无谓的客套上。
李晓婷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微微欠身，脸上带着诚恳的笑容：“付书记，贺主任，实不相瞒，我这次回来，一是确实想看看家乡这几年的变化，听说镇里现在发展很快，心里也替家乡高兴。二来呢，也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能为镇里，为咱们曹海镇的老乡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接着说：“不怕您二位笑话，我这些年在江城，自己开了个小公司，主要是做蔬菜生鲜这一块的供应链。规模不大，也就是给江城大学、理工大学还有师范大学这几家高校的食堂供供货，合作了好几年了，量还算比较稳定。”
听到“高校食堂供货”，付平的眼神微微一动，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起来。能做下几家大学的食堂供应，这规模可不算小了，而且高校食堂对食品安全、供应稳定性的要求通常都很高。这个李晓婷，看来确实有两把刷子。贺志强也听得眼睛发亮，脸上露出明显的钦佩之色。
李晓婷似乎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细微反应，继续说道：“前段时间，听我还在镇里的亲戚说，咱们曹海镇不是在建那个产业园区吗？规模还不小。我就琢磨着，这么大的园区，将来肯定要有配套的食堂吧？我就想问问，这园区食堂的蔬菜供应这块业务，我们公司能不能参与一下？”
她说着，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几张制作精美的名片，双手分别递给付平和贺志强。名片设计得很简洁，上面印着“江城绿源农产品有限公司总经理李晓婷”以及联系方式。
“都是乡里乡亲的，”她看着付平，眼神诚恳，“如果镇里能把这块业务交给我做，我保证，供应的蔬菜绝对安全、新鲜，质量不比江城差。价格方面，我可以在江城同期的市场批发价基础上，再打个九折。也算是我这个从曹海镇走出去的人，回报家乡的一点心意吧。”
“市价九折？”付平重复了一句，目光闪烁了一下。产业园区食堂的供应问题，确实是他最近正在考虑的事情。园区建设正在收尾，招商引资也在同步进行，等企业陆续入驻，几百上千人的吃饭问题必须解决。镇里原来的几家小餐馆肯定满足不了需求，自建食堂是必然的。李晓婷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意向，确实很及时。而且，她提出的“市价九折”，也显示了足够的诚意。
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提议，解决了镇里的一个实际需求，还能让利给本地走出去的企业家。但付平心里想的，却远不止这些。
他的大脑在快速运转。食堂供应……蔬菜……曹海镇自己就产蔬菜啊！而且品质还很好！如果能把这两件事结合起来……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晓婷同志，”付平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更加专注，“你这个想法很好，也很实际。产业园区的食堂供应，确实是我们下一步要重点解决的问题。你现在能稳定供应几所大学，说明你的公司在货源组织、物流配送、品质控制方面，肯定是有成熟经验的。”他先是肯定了对方的能力，然后话锋一转，开始试探性地挖掘更多信息，“除了高校食堂，你还有没有其他的销售渠道？比如说，有没有给江城的一些超市？或者大型农贸市场的摊位供货？”
李晓婷似乎没想到付平会问得这么细，但她并没有犹豫，坦诚地摇了摇头：“超市和农贸市场我暂时还没精力去做，那块太散，回款也慢。主要精力还是放在高校食堂这种比较稳定的大客户上。”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不过，付书记，不瞒您说，为了拓宽渠道，也为了提升一下公司形象，我去年底和今年初，在江城通过加盟的方式，拿下了两家‘惠民农贸市场’的经营权。”
“惠民农贸市场？！”
付平听到这四个字，心脏猛地一跳，差点没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但内心的激动几乎要抑制不住。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昨天他还在费尽心思，托关系请李宏吃饭，想敲开“惠民农贸市场”的大门，今天李晓婷就告诉他，她已经是“惠民农贸市场”的加盟商了！
他故作平静，但语速还是比平时快了半分：“哦？惠民农贸市场？知道知道，市供销集团牵头搞的那个平价农贸市场嘛，这几年在江城开得挺火的。听说他们管理挺严格的，要求也高，这个也能加盟？”
“对，能加盟。”李晓婷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不过条件确实挺苛刻的。首先得有足够的资金实力，光加盟费和保证金就不是小数目；其次，他们对加盟商的供应链能力、冷链物流、还有门店管理经验都有严格的考察和要求，要统一培训，统一管理，接受他们的监督检查。不是随便什么人想加盟就能给的。我那两家店，也是托了些关系，加上公司这几年做高校供应确实积累了一些基础，才勉强拿下来的。现在运营得还算可以，也算是一个比较稳定的出货渠道吧。”
付平的心彻底活泛起来了。李晓婷不仅有渠道，而且是“惠民农贸市场”这种经过市场检验、符合标准的优质渠道！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成功进入了这个体系，说明她的货源组织能力、品控管理水平是得到市供销集团认可的！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一个完美的合作方案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猛，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李晓婷和贺志强，望着窗外镇政府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浓密的绿叶在阳光下闪着光。他需要几秒钟来平复一下过于激动的心情，整理一下思路。
贺志强被付平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有点莫名其妙，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李晓婷也有些意外，但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等待着付平的下文。
几秒钟后，付平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沉稳的、充满感染力的笑容。他走到长条桌的一端，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晓婷。
“晓婷同志，听了你的情况，特别是你提到‘惠民农贸市场’，我突然有了一个更大胆，也可能更互利共赢的想法，你看行不行。”他的声音不高，但充满了力量和自信。
李晓婷抬起头，眼神里带着询问。贺志强也竖起了耳朵。
“我们曹海镇，最大的优势是什么？是农产品！绿色、生态、品质好！但最大的劣势是什么？是缺标准、缺组织、缺渠道！”付平语速不快，但字字清晰，“我现在正准备牵头，在全镇大力推广成立农民专业合作社，目的就是要把咱们镇上那些零散的、优质的农产品资源整合起来，统一生产标准，统一质量管理，统一品牌包装，把它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