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招待所的迎宾楼,像一块巨大的磁铁。会议前一天,来自江州省各个角落的一百二十块“铁”,被这股无形的磁力吸引而来,在这里汇集。他们是组织部耗时数月,从几千份档案、几百次谈话、无数个深夜的争论中,硬生生“淘”出来的金。他们就是《指导意见》推行一年后,第一批结出的,最饱满的果实。
报到处设在一楼大厅,空气里有一种奇妙的混合气味:老式红木家具的沉稳,夹杂着年轻人身上那种藏不住的、崭新的锐气。签到台旁挂着一条红底黄字的横幅,“热烈欢迎全省优秀年轻干部代表莅临指导”,措辞谦逊,但每个人都清楚,自己是来“朝圣”的,不是来“指导”的。
人头攒动,笑语喧哗,却不显得杂乱。这里没有官场惯常的寒暄和试探,反而有一种同学聚会般的亲切。一个穿着飞行夹克、身材挺拔的男人,正和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女人聊得热火朝天。男人在图纸上比划着飞机的俯冲角度,女人则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串复杂的国际贸易术语。一个来自东部沿海发达市区的招商局长,和一个来自西部山区贫困县的乡党委书记,正凑在一起看手机里对方家乡的照片,一个指着拔地而起的新区CBD,一个指着漫山遍野的茶园,脸上的自豪如出一辙。
他们素未谋面,却像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因为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共同的“基因”——他们都是被旧规则绊住过脚,又被新政策松了绑的人。这种共同的经历,让他们之间省却了无数客套,眼神一对,就知道是“同类”。
这群人,堪称江州省的“千里马天团”。
那个穿飞行夹克的,叫凌风。半年前,他还是个民航机长。一次夜航,发动机突发单侧失效,同时遭遇极端风切变,飞机像一片风中的落叶。驾驶舱里警报声撕心裂肺。凌风在模拟机上飞过上万小时,处置过所有能想到的特情,但从未遇到过如此凶险的叠加。他凭着肌肉记忆和近乎野兽的直觉,在短短十九秒内,做出了三个教科书上没有、但事后被证明是唯一正确的操作,硬生生把飞机从失速边缘捞了回来。事后,民航总局的专家复盘,结论是:换任何一个人,都是机毁人亡。因为这次“神级操作”,他被破格提拔为省民航监管局的副处长,专门负责飞行安全和特情处置。他就是那个“技术大神”。
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女人,叫苏晴。牛津大学国际法硕士,曾在华尔街顶级律所工作。去年,欧盟对江州省出口的光伏产品发起反倾销调查,涉案金额高达数亿美元。省商务厅的应对小组焦头烂额,几轮交涉都落在下风。苏晴通过“绿色通道”被紧急聘任为商务厅的法律顾问,副处级。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把自己关在酒店里半个月,写出了一份长达三百页、逻辑链条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应诉报告。在日内瓦的听证会上,她用一口流利的英语,把对方律师团问得哑口无言。最终,江州省大获全胜,挽回了全部损失。她就是那个“海归精英”。
还有一个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的汉子,叫林山。他默默地排在队伍后面,看着前面意气风发的同仁,眼神里有羡慕,也有一丝不自信。他是雪峰乡的党委书记,那个在座谈会上被省委书记亲自点名的“马书记”。他来省城开会,是把瘫痪在床的老母亲托付给了邻居。过去五年,他白天在村里跑项目、搞建设,晚上回家给母亲擦身、喂饭,硬是背着母亲,把一个深度贫困村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孝道文化村”和生态旅游示范点。他就是那个“孝子书记”。
这一百二十个人,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是一个足以拍成电影的奋斗故事。他们是江州改革试验田里,最先破土而出的新物种。
报到当晚,招待所的喧闹渐渐平息。大多数人都在房间里,或兴奋地与家人通话,或准备着明天的会议材料。但一个消息,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代表们私下建立的微信群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付主任在清风苑茶室约见代表!”
“好像是一对一的,单独聊。”
“谁去了?聊了什么?”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被大家心照不宣地称为“付主任的晚茶会”。能被选中参加这个晚茶会,本身,就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荣誉和认证。这证明,你不仅仅是“优秀代表”之一,更是组织部档案里,那个名字下面被画了红圈的“重点培养对象”。
清风苑茶室,位于招待所后花园的一角,古色古香,环境清幽。推开木格门,一股淡淡的沉香混杂着茶香扑面而来。付平就坐在临窗的茶台后面,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显得比在主席台上时更加随和。紫砂茶具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旁的小香炉里,青烟袅袅,如同一条细线,笔直地升向空中。
第一个被约见的,是“技术大神”凌风。
凌风走进茶室,带着飞行员特有的自信和一丝军人的拘谨。“付主任,您好。”
“凌风同志,坐。”付平指了指对面的蒲团,“别拘束,今天不谈工作,聊聊天。”
他亲自给凌风倒了一杯茶,茶汤澄黄,香气四溢。“尝尝,正山小种。”
凌风喝了一口,正襟危坐,等待着领导的“指示”。
付平却像聊家常一样开口:“我看了你那次特情处置的报告,还有黑匣子的录音。说实话,佩服。在那种情况下,还能保持绝对冷静,你是天生干这个的料。”
凌风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一些,脸上露出一丝自豪:“谢谢主任夸奖,都是平时练出来的。”
“技术上,你是顶尖的。全省,甚至全国,也找不出几个能跟你比的。”付平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但是,你现在是副处长了,不是机长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现在手下那十几个干部,有多少人是因为不理解你的决策,而私下有怨言的?”
凌风脸上的自豪瞬间凝固了。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他心里最柔软、也最不愿触碰的地方。他上任三个月,推行了一套全新的安全监督流程,标准极高,要求极严。他认为这是科学,是负责,但下面的人却叫苦不迭,觉得他是不近人情,是“外行指导内行”。
看着凌风变化的脸色,付平语气缓和下来:“机长在驾驶舱里,下达的命令,副驾驶必须无条件执行,因为那是生死关头,不容置疑。但机关不一样,机关是一个讲究‘共识’的地方。你的决策再正确,如果得不到团队的理解和认同,推行起来就会阻力重重,甚至会走样。从一个技术专家,到一个管理者,这个弯,你得转过来。”
凌...风喉咙有些发干,半晌才说出一句:“主任,我……我该怎么做?”
“学会‘翻译’。”付平说,“把你的专业术语,翻译成大家能听懂的道理。把你的高标准,分解成大家能够得着的目标。更重要的,是学会倾听他们的想法,哪怕那些想法在你看来很幼稚。领导力,有时候不是自己有多牛,而是能让一群普通人,跟着你干成牛逼的事。”
谈话结束时,付平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凌风。“回去的路上看看。”
凌风接过书,封面上几个字让他心头一震——《从技术到管理:跨越转型的鸿沟》。
第二个进来的是“海归精英”苏晴。
她比凌风要从容得多,一坐下就微笑着说:“付主任,早就想当面感谢您。没有您的力荐,我可能还在律所里做PPT呢。”
“是你自己的能力,抓住了机会。”付平笑了笑,“你在日内瓦的表现,我看过视频,很精彩,为我们江州争了光。那份三百页的报告,我也拜读了,堪称艺术品,逻辑无懈可击。”
苏晴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但是,”付平慢悠悠地抛出了他的“但是”,“我把它拿给你们厅长看,他看了半个小时,然后问我,‘小付,你给我画个重点,就告诉我,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下一步要批多少钱?’”
苏晴的笑容僵住了。她想起了厅里那些老同志,看到她报告时那种客气又疏远的眼神。
“苏晴同志,你的报告,是写给华尔街的精英看的,还是写给我们省里这些处理了一辈子具体事务的‘土干部’看的?”付平的问题一针见血,“你的专业性是把利剑,但如果剑鞘太华丽,别人都不知道怎么把它拔出来,那它跟一根烧火棍,又有什么区别?你有没有想过,用更‘接地气’的方式,去沟通你的‘高大上’的方案?”
苏晴沉默了,她的心中犹如翻江倒海一般。一直以来,她都以自己的专业背景为傲,对机关里那种“和稀泥”的作风嗤之以鼻。然而,付平的一番话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她的心上。
她开始反思,自己所认为的“优势”,是否真的就是优势呢?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优势”反而成为了她融入环境的“障碍”。她不禁想起了之前在工作中遇到的一些情况,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观点明明很正确,但却难以得到领导和同事们的认可。
“记住,在体制内,能让领导和同事看懂你的报告,听懂你的话,并且愿意支持你,这本身就是一种核心竞争力。甚至比你懂多少国际法,更重要。”付平的这句话在她耳边不断回响。
苏晴缓缓地接过付平递给她的书,那是一本名为《政策制定的艺术:如何有效沟通》的书籍。她知道,这本书将会给她带来新的启示和思考。
谈话在茶室里持续进行着,一个接一个,气氛热烈而有序。就在这时,茶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门口,来人正是吴冲。
吴冲一进门,便看到了屋内的情形,他显然有些惊讶,稍稍愣了一下,似乎想要转身退出去。然而,就在他犹豫的瞬间,付平的声音响了起来。
付平并没有起身迎接,他只是面带微笑,指了指对面的空位,那个位置刚刚空出来,因为之前坐在那里的一位代表刚刚离开。“坐吧,炮兵司令。”付平的语气轻松而亲切。
听到付平的话,吴冲咧嘴一笑,仿佛放下了心中的顾虑。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坐在了空位上。然后,他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付平看着吴冲,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他缓缓开口道:“你的炮弹打得很准啊,这次舆论阵地算是守住了。”这句话既是对吴冲工作的肯定,也是对他能力的认可。
吴冲听了,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自信满满地说:“那是当然,我这炮兵可不是吃素的!”
付平微微一笑,接着说道:“现在,仗已经打完了,我们也该听听前线指挥官对未来战役的部署了。”他的目光落在吴冲身上,显然是在期待着他的发言。
吴冲重重地点了点头。两人相视一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但那种并肩作战后形成的默契,比任何语言都更牢固。他知道,付平把他叫进来,是让他亲眼看看,他那些“炮弹”,究竟炸出了怎样一片崭新的天地,推出了怎样一群生龙活虎的尖兵。
轮到那位因性格耿直而得罪了不少同事的“刺头”干部张磊时,他一坐下就倒起了苦水,说自己如何坚持原则,又如何被小人排挤。
付平安静地听他说完,才缓缓开口:“张磊同志,我问你,水为什么能流动,因为它能绕开石头。如果水每次遇到石头都非要把它撞碎,那它永远也到不了大海。”
他看着张磊不服气的眼神,继续说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的‘清’和‘察’,是优点,是这个时代稀缺的品质,我非常欣赏。但如果用不好,就会变成一把双刃剑,既伤了别人,也割伤了自己。记住,在我们的环境里,团结大多数人,是一种比揭露个别问题更重要,也更高级的能力。”
最后进来的是林山,那个“孝子书记”。他显得格外局促,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付平没有跟他谈工作,而是像个老大哥一样,关切地问:“林山,你母亲的病,现在怎么样了?这次出来,家里都安排好了吗?”
简单的一句问候,让这个在乡里说一不二的汉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强忍着,把母亲的病情和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付平叹了口气:“忠孝两全,你是我们的榜样。但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不能把自己当成铁人,更不能把所有的担子都一个人扛。你在村里,有没有可以信赖的副手?有没有培养几个能接班的年轻人?你要学会依靠团队,把担子分出去。你垮了,你那个村子怎么办?你母亲谁来照顾?”
这番话,没有一句大道理,却句句说到了林山的心坎里。他一直觉得,工作上的事必须亲力亲为才放心,孝顺母亲更是天经地义,从未想过这两件事之间,需要一个“平衡点”。
“回去以后,跟组织上提一提你的困难。另外,也要学会放手,信任你的同志。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付平递给他的书,是费孝通的《乡土中国》。书的扉页上,用钢笔写着一行字:植根于乡土,更要懂得乡土的智慧。
这一夜,对于被约谈的十几个人来说,是一个不眠之夜。他们原以为这只是一次礼节性的见面,最多是领导勉励几句,敲打几句。没想到,这却成了一场深刻的“灵魂辅导”。付平的每一次“点穴”,都精准地戳中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困惑、痛点和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短板。
他们走出茶室时,心情是复杂的。有被看穿的震撼,有被点拨的顿悟,更有被理解的温暖。他们对付平的敬佩,在短短半个小时里,完成了一次质的飞跃。从对一个手握干部任免大权的“组织部领导”的敬畏,转变为对一个高山仰止、洞察人心的“人生导师”的心悦诚服。
招待所的走廊里,几个刚结束谈话的人聚在一起,没人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手中那本似乎还带着付平体温的书。许久,凌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所有郁结都吐出来。
“我飞了二十年,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他看着手里的《从技术到管理》,苦笑着摇了摇头,“今天才知道,我才刚上幼儿园。”
苏晴扶了扶眼镜,轻声说:“我读了十年书,今天这半个小时,比读十年书还有用。”
他们内心深处,都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那是古代文人遇到知己时才会有的感觉。
士为知己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