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空气,在付平那番酣畅淋漓的“三策”之后,一度变得有些松弛和温热。王部长亲自续上的那杯茶,水汽氤氲,茶叶在杯中缓缓沉浮,像是一场风暴过后,海面上最终平息的浪花。钱副部长脸上的凝重也化开了,换上了一种近乎欣慰的表情。
付平以为,这场持续了数小时的“殿试”即将以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结束。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子里构思,待会儿回到自己办公室,该用怎样一种云淡风轻的姿态,来面对同事们那些好奇的目光。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王建国这位省委组织部长的行事风格。王部长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那宽阔的椅背仿佛能容纳他所有的威严和权力。他的身体微微后仰,双手自然地搭在扶手上,显示出一种悠然自得的姿态。
然而,当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重新聚焦时,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刚刚还带着些许温和的目光,如同被一阵寒风吹过,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的视线如同一道闪电,直直地落在付平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
付平被这突如其来的目光吓了一跳,心中刚刚放下的那块石头,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地吊了起来。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凝固了,整个房间里只有王部长那锐利的目光和付平愈发急促的呼吸声。终于,王部长打破了沉默,他伸出食指,在宽大的红木桌面上重重地一点。
这一点,如同一个惊雷,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响。付平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的心跳急速加快,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回响。
“咚。”那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如同惊雷一般,在这间办公室里炸响。它仿佛是一记法槌,重重地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让人不禁为之一震。这声音宣告着刚才那段激烈的思想碰撞的结束,同时也预示着另一段充满未知的旅程即将开始。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王部长身上。只见他面沉似水,眼神犀利,声音更是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的感情色彩:“付平同志,你刚才谈到的年轻干部培养问题,确实非常好,也非常深刻!”
然而,就在大家都以为王部长会对付平的观点表示赞赏时,他的话锋却突然一转,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但是,光说不练假把式,坐而论道,谁都会。组织部可不是研究院,我们需要的是能够真正解决问题的方案,是能够上阵杀敌的将军!既然你对付平把问题看得如此透彻,那好,我现在就交给你一个任务,一个必须完成的硬任务!”
付平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王部长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如炬,死死地锁定着付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给你——”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一个月时间!”
“一个月”这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像两颗钉子,狠狠地楔进了付平的耳朵里。
付平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了一下。
“一个月!”王部长重复了一遍,仿佛是要确保付平没有听错这个近乎荒谬的期限,“你给我把全省范围内,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五岁之间,级别在副处到正处之间,最有发展潜力的那一百名年轻干部,给我摸排清楚!”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被抽干了。钱副部长脸上的微笑僵住了,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担忧。
王部长没有理会钱副总的反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付平身上,像一个即将把士兵送上绝地的将军,在观察他最后的反应。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查档案也好,打电话也好,实地走访也好!我需要知道,他们的优势是什么,短板在哪里,性格特点如何,适合往经济领域发展,还是党务领域深耕!未来三到五年,我们应该如何针对性地为他们设计培养路径,让他们尽快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栋梁之才!”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有压迫感,最后几乎是在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吼道:
“一个月后,我要在我的办公桌上,看到一份高质量的、有数据、有分析、有对策的战略级培养报告!付平同志,告诉我,能不能做到?!”
这已经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道军令。
付平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一颗炸雷轰过,嗡嗡作响。一个月?摸底全省一百名处级干部?还要形成一份战略报告?
这根本不是一个任务,这是一个陷阱,一个天坑!全省几十个地市,上百个省直单位,这一百名干部散落在天南地北,别说摸排,就是把他们的名字和单位罗列出来,都得花上几天时间。更何况,所谓的“潜力”如何界定?“优势短板”如何评估?这其中的工作量,涉及的部门协调,信息甄别的难度,简直是一座无法逾越的泰山。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汗水,从他的额角悄然渗出。
王部长就那么看着他,眼神里既有山一般的压力,也藏着一丝不易察าก的期许。他在等,等付平的回答。他要看的,不是付平的能力,而是他的胆魄。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付平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拒绝?说这个任务不现实?那他刚才那番慷慨激昂的“策论”,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会立刻被打上“眼高手低、夸夸其谈”的标签,从此在组织部再无出头之日。
接受?这岂不是等同于自投罗网,跳入一个充满生死考验的火坑之中?一旦无法完成这个任务,不仅意味着自己能力不足,更是一种不自量力的表现,后果恐怕不堪设想。甚至有可能,这就是王部长对付平“锋芒太露”的一种警告和敲打,故意给他安排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好让他狠狠地摔个大跟头,从此变得安分守己、言听计从。
付平沉默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足足有五秒钟之久。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就连钱副部长都不禁感到有些尴尬,觉得气氛快要凝固到无法忍受的程度,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这紧张的局面时,付平突然深吸了一口气。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所有的震惊、犹豫、惶恐,在这一瞬间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被激起的,近乎疯狂的斗志和火焰。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身体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他迎向王部长那威严的目光,声音不大,但清晰、坚定,掷地有声。
“王部长,请您放心!”
“保证完成任务!”
没有一句讨价还价,没有一丝犹豫退缩,没有提任何困难条件。
这六个字,让王部长的嘴角,终于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他点了点头,收回了那逼人的气场,重新靠回椅背,淡淡地说道:“好。我等你的报告。钱部长,你协调一下,给付平同志最大的支持权限。”
“好的,部长。”钱副部长连忙应道。
……
付平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完全没有真实感。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刚刚在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那些话语、那些表情、那些气氛,都让他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压抑和恐惧。
当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砰”响,仿佛是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与他隔绝开来。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凉意从脊梁上升起,紧接着便是一阵寒意席卷全身。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汗水正顺着衣服的缝隙流淌下来,浸湿了他的衬衫。
走廊里的灯光异常刺眼,白晃晃的光线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边,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一样,靠在墙上,大口喘着粗气。那阵因肾上腺素急剧飙升而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付平啊。”就在他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付平猛地转过头,看到钱副部长正快步向他走来。钱副部长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既有担忧,又似乎有些无奈。
钱副部长走到付平身边,停下脚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别太往心里去,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他的声音很温和,但付平却觉得这丝毫无法缓解他内心的焦虑和不安。
“王部长这个人,就是这种脾气,看准了谁,就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考验人。”钱副部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关切,“这个任务……说实话,难度极大,大到近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谢谢钱部长,我明白。”付平点了点头。
“光明白还不行。”钱副部长看着他,眼神凝重,“你要注意方式方法,千万不要蛮干。一百个人,一个月时间,靠常规手段,你就是把自己劈成八瓣也完不成。要多动脑子,明白吗?部里这边,需要任何部门配合,需要调阅任何档案,你直接来找我,我给你签字。这是王部长给你的尚方宝剑,也是给你的压力,用好了,能开山辟路,用不好,会伤到自己。”
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一种隐晦的承诺和支持。付平心里一暖,郑重地道:“谢谢钱部长,我记下了。”
钱副部长又拍了拍他,叹了口气:“去吧,打起精神来。这既是难关,也是机会。闯过去了,前面就是一片新天地。”
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个消息像插上了翅膀,以一种非官方但效率极高的速度,在省委组织部大楼里传开了。到下午下班时,干部一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人们看付平的眼神,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好奇,有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赵光明所在的干部二处,则成了这场风波的“吃瓜”中心。
赵光明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着手下人的汇报,嘴角那抹得意的冷笑,怎么也掩饰不住。自从上次被付平摆了一道,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恶气,总觉得付平不过是走了狗屎运,靠着钱副部长的赏识才侥幸过关。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哼!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赵光明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浮沫,慢悠悠地对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心腹说,“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在部长面前卖弄那几句从书上看来的酸词儿,就以为能一步登天了?王部长是什么人?那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穿他是个花架子,这是故意给他上眼药呢!”
旁边一个科长附和道:“就是!一个月摸底一百个潜力干部,还要出战略报告?他以为他是谁?政策研究室的主任啊?这不明摆着是让他去送死嘛!”
另一个一直跟着赵光明的副处长阴阳怪气地笑道:“我听说,这小子当场就答应了,连个磕巴都没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等着吧,一个月之后,他交不出一份像样的东西,王部长那儿怎么交代?钱副部长也保不住他!到时候,怕是连干部一处的副处长都干不成了,直接打回原籍,滚回他的曹海镇去种地吧!”
“哈哈哈……”一阵突如其来的哄笑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骤然响起,这笑声是如此的突兀和响亮,以至于原本静谧的氛围被瞬间打破。笑声在空气中回荡,仿佛是被压抑了许久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赵光明缓缓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嘴角挂着一抹得意的笑容。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快意的光芒,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充满了期待和自信。
“看着吧,这次他付平肯定会摔得鼻青脸肿!”赵光明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他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付平出丑的样子。
“我倒要看看,他付平怎么收场!”赵光明的话语中充满了嘲讽和挑衅,他显然对付平有着很深的成见。
这些议论声像一阵无形的风,轻轻地吹拂着,却又丝丝缕缕地钻进了付平的耳朵里。尽管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敲打着他的耳膜。
付平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周围同事们投来的异样目光让他如坐针毡。那些目光就像一根根细小的芒刺,虽然不致命,但却让人感到刺痛和不适。
但他此刻,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了。
他的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的白纸。他在纸的中央,写下了三个大字——“怎么办?”
巨大的压力,像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一个月,一百人,全省范围,战略报告……每一个词,都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
这简直是要我的命啊!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真的是一个机会吗?还是王部长给他下的一个套,一个让他彻底暴露短板、身败名裂的套?
但是,当他睁开眼睛,看到窗外渐渐亮起的城市夜景时,曹海镇那些泥泞的日夜,芝麻山村村民们期盼的眼神,戴冠宇那帮年轻干部被激发出的冲天干劲,一幕幕,又涌上了心头。
他付平,不是温室里的花朵,他是在基层的泥地里滚出来的!比这更难的局面,不是没有遇到过!当年芝麻山村开发项目,资金、政策、村民矛盾,哪一样不是天大的难题?不也一步步扛过来了吗?
“不!”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
“王部长不是在给我下套!他是在给我机会!一个天大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的思维,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变得异常清晰起来。
如果,如果他真的能把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拿下来,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他付平,将不再是那个仅仅靠着钱副部长赏识的“幸运儿”。他将用一份无可辩驳的成绩,向整个省委组织部,乃至更高层的领导,证明自己的能力、魄力和格局!他将彻底在这里站稳脚跟,他的名字,将直接进入王部长的核心视野里。
钱副部长说得对,闯过去了,前面就是一片新天地!
想到这里,付平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开始重新沸腾起来。那种久违的,面对巨大挑战时,混杂着恐惧和兴奋的征服欲,像一头被唤醒的猛兽,在他的胸膛里咆哮。
拼了!
不就是一个月吗?老子在曹海镇搞开发的时候,三天三夜连轴转都熬过来了,还怕这个?
他猛地坐直身体,眼神中的迷茫和疲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他拿起笔,在白纸上,重重地划掉了“怎么办”那三个字,然后,在旁边写下了另外三个字——
“怎么干!”
窗外,华灯初上,江州的夜景璀璨如星河。而在这座权力中枢的大楼里,一间小小的办公室,灯光将彻夜通明。属于付平的,一场“九死一生”的战役,正式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