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被墨汁浸透了的厚布,沉甸甸地压下来。镇政府那栋三层小楼早就熄了灯火,融入了这片浓稠的黑暗,只有三楼最里头那间办公室,还倔强地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
光线昏黄,勉强照亮桌子周围一小片地方,像个精力不济的守夜人。窗户关得不严实,大概是哪个零件老化松动了,冷风像个不请自来的贼,丝丝缕缕地从缝隙里钻进来,把桌上摊开的纸页吹得哗啦哗啦响。
这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低声催促,又像是在好心提醒伏案的人:哥们儿,差不多得了,别跟自己较劲了。
但付平还坐在那儿,姿势像是焊在了椅子上,纹丝不动。
桌上笔记本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黑色的水笔印迹深浅不一,夹杂着各种横七竖八的箭头、圈圈和叉叉。整张纸看上去,不像是在规划什么宏伟蓝图,倒更像是一场激烈巷战刚刚结束的现场地图,到处是弹坑和临时掩体。
一支普通的黑色水笔在他指间不安分地打着转,时而停下,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几毫米处,蓄势待发,像个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的士兵,却又透着一股犹豫,迟迟不敢落下那决定性的一笔。
他喉咙里含混地滚出一句话,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等不起啊……真他妈等不起。果树这玩意儿,种下去,伺候它三年五年才开始挂果见回头钱,这时间,哪个村民耗得起?”
声音太小了,与其说是在跟谁说话,不如说是在跟自己肚子里那个唱反调的小人吵架,又或者,是在跟眼前这硬邦邦的现实低头认栽。那语气里,有焦虑,有不甘,还有一丝几乎要被疲惫淹没的无力感。
“曹教授那句话……”他低声念叨起来,像是在背诵什么重要的指导思想,又像是在咀嚼一块难以下咽的硬骨头,“‘果树产业,必须认识到它的特点,那就是回报周期长,见效慢,需要耐心和持续投入。’”
他嘴角极轻微地抽动了一下,那表情介于苦笑和自嘲之间,复杂得很。“讲得太对了,一点没错。句句在理,也句句扎心。”他低声补充,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现实反复捶打后的疲惫。
他猛地往后一仰,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椅背上。那把跟了他好几年的办公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摇晃了几下,差点把他掀翻在地。他索性就保持着这个后仰的姿势,仰着头,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片因为年久失修而微微发黄的涂层,以及上面几道细微的裂纹。盯了足有半分钟,仿佛那上面能开出花来。然后,他又像个突然想起作业还没写完的小学生,猛地一挺腰,屁股“咚”的一声坐回椅子里,椅子又是一阵抗议的吱呀。
“财政要是能像抽水机一样,一直往这穷山沟里灌水,那还能拖几年,撑几年。”他再次开始自言自语,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带着一种计算利弊的冷静,“可问题是,财政也不是无限提款机啊,眼瞅着也快见底了,地主家也没余粮了。”
他重新拿起那支差点被他遗弃的笔,在笔记本上那片“战场遗址”的空白处,用力写下四个大字:“财政压力。”写完,又觉得不解气,在下面狠狠地划了两道横线,力透纸背。紧接着,他又在那四个字旁边,添上了另外四个字:“多元增收。”
他的目光落在这八个字上,像是盯着一个写着“前方无路,请绕行”的交通指示牌,眼神里充满了挫败感。这条路,怎么看都像条死胡同。
“村民们不容易啊。”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沉重,“老的要看病吃药,小的要读书上学,一家老小张嘴都要吃饭穿衣,哪样不要钱?年年如此,月月如此。你跟他们说,‘老乡,咱们现在种的这个脐橙,是个好东西,以后肯定能发财,但得等个三年五年才能见效益’……这话你说得出口吗?三年五年,对咱们坐办公室的来说,可能就是一届任期,或者一个规划周期。对他们来说,那是三百六十五天乘以三再乘以三餐饭,那是孩子可能就错过的升学机会,是老人可能就耽误的救命钱。这他妈不是在搞发展,这是在玩命!”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把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掼,“啪”的一声脆响,笔杆在桌面上弹了一下,滚了几圈,掉到了地上,在地板上发出“骨碌碌”的滚动声,最后撞到墙角才停下,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除非……”他喘了口气,像是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但随即又自己否定了,“除非镇上能像个永动机一样,源源不断地给村里输血……或者,村民们自己能从别的地儿刨摸点活钱出来。”他说到这里,用力摇了摇头,像是在驱散不切实际的幻想,“财政自己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哪来那么多血?村民们呢?除了土里刨食,又能有啥别的门路?信息不灵,本钱没有,路子更谈不上。”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像要把胸腔里的浊气都吐出来。眼神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回到那张写满了字的笔记本上,停留在几个被他用红笔圈起来的地名和项目上。
“柳河村啊……”他嘴里轻轻念叨着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复杂的情感,有责任,有担忧,也有某种难以言说的羁绊,“那个所谓的产业园区,现在也就是吊着一口气。弄了个蔬菜大棚,搞了点订单农业,说好听点是‘产业’,说难听点,就是找了个勉强能糊口的营生。饿不死人,但也绝对发不了家。顶多算个聊胜于无。”
他弯腰,有些费力地把掉在地上的笔捡了起来,重新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那姿势,像个被打趴下无数次,却依然不肯认输的老兵,拍拍身上的尘土,准备迎接下一场注定艰难的战斗。
“上面开会老强调,农村搞产业,‘稳’字必须摆在第一位。”他像是在背诵文件精神,又像是在跟自己辩论,“稳定压倒一切嘛。可现在柳河村这个‘稳’,它稳得像一潭死水,稳得让人看不到一点波澜,稳得让人心里发慌。这种稳,没有奔头啊。”
他突然抬手,“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桌上的台灯都跟着晃了一下,光影摇曳。他像是要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打气,也像是要震醒那些沉睡的、僵化的思路。“村民们要的,不仅仅是今天能稳稳当当吃上一口饭!他们要的是明天,是后天,是能看到的好日子,是未来的希望!光稳住现在有屁用?!”
他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伸手翻开笔记本的前几页,手指在一处记录上停了下来。那是上次镇上开碰头会的会议纪要,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
“关于柳河村产业园区后续发展问题:园区土地流转历史遗留问题复杂,部分村民与早期投资方存在合同纠纷,导致园区实际控制权归属不清。新增资金投入因此陷入僵局,县级配套扶持资金难以落地。”
他看着这几行字,忍不住低低地“呸”了一声,像是要把心头的郁结吐出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愁上再加一层霜。”
他抬起双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手掌的粗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他像是想用这种物理方式,把那些缠绕在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的烦人思路都给搓出去,搓掉。
“他们都说这条路难走,走不通,没希望。”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倔强,“我不是不信他们说的困难,我是不信这个命。凭什么柳河村就只能这样不死不活地耗着?”
他再次拿起笔,在纸上重新画了两个圆圈,彼此隔开一段距离。一个圈里写上“产业园区”,另一个圈里写上“村民增收”。两个圈之间那片惹眼的空白,像是一道尚未跨越的鸿沟,又像是一座亟待修建的桥梁。他盯着那片空白,眼神专注,仿佛要在那里用意念凭空造出一座桥来。
“怎么才能让村民们愿意等……或者说,更准确地讲,怎么才能让他们等得起这三五年?”他眉头紧锁,笔尖在那片空白处徘徊。
他从“村民增收”那个圆圈拉出三条歪歪扭扭的线,像章鱼的触手。在线的末端,他分别写上三个词:“脐橙”、“蕲艾”、“劳力”。
刚写完“劳力”这两个字,他就停下了笔,自己先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无奈和自嘲。随即,他拿起笔,毫不犹豫地将“劳力”两个字重重地划掉了,画上一个大大的叉。
“劳力?还劳力个屁!”他低声骂了一句,与其说是在骂人,不如说是在骂这个操蛋的现实,“青壮年都跑出去打工了,去工地,进厂子,有点门路的去了大城市送外卖、开滴滴。留在村里的,除了老弱妇孺,就是几个实在没地方去的。现在的柳河村,白天安静得都能听见谁家土狗打呵欠的声音,晚上黑灯瞎火的,哪来那么多富余劳动力?”
但他似乎并不甘心就此放弃。划掉“劳力”后,他又在那旁边,重新写下几个字:“基地务工”、“本地零工”。
“这个思路不能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亮了一些,“当初搞芝麻山那个茶叶种植基地的时候,不就是这么干的吗?基地一建起来,除草、施肥、采茶都需要人手,村里的留守妇女、年纪大点的老人,在家门口就能打零工挣点钱。虽然一天下来,钱不算多,百十来块,但踏实,稳定,总比守着那几分自留地种点苞米红薯强得多。至少每天能见到现钱。”
他在“基地务工”这几个字下面,用笔尖重重地点了一下,像是在下一个决心。“这条路,能走通,必须走通。”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另外两个小圈:“脐橙”和“蕲艾”。手指在“脐橙”那个圈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圈,一遍又一遍。
“去年秋天,我不是自己拉了几箱咱们柳河村种的脐橙,带回江城送给亲戚朋友尝了尝吗?”他自言自语,像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反馈好像都还不错。没听到谁说不好吃的,都说挺甜,水分也足。”
他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审慎。“当然,这里面肯定有人情话的成分,不好吃也不会当面说我。”他对自己泼了盆冷水,保持着清醒,“但就算打了折扣,至少说明咱们这脐橙的口感底子应该不差。”
想到这里,他眼神突然迸发出一丝光彩,像是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要不……咱们就以这个脐橙为主打,再搭配点当季的蔬菜,搞个‘农家组合套餐’之类的?”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点燃了引线,他越想越觉得兴奋。“对了!邻县那个‘齐夏柚’,不就是搞的品牌化、标准化路子吗?他们那套营销模式,什么认养、预售、电商直播,咱们能不能学一学,借用一下?”
他激动起来,一边想,一边拿起笔,就在那张已经画得乱七八糟的纸上,开始勾勒一个简单的销售流程图:农户种植->合作社收购->统一包装->线上预售->物流配送->消费者。但刚画到一半,他又猛地停住了笔。
“不行,不行。”他用力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刚才那个过于乐观的想法,“‘齐夏柚’能搞成,人家是有基础的。他们有专门的农业科研所提供技术支持,有成熟的种植基地和合作社,有多年积累的品牌声誉,甚至还有专门的财政补贴。咱们柳河村呢?啥都没有!底子太薄了,就像一张白纸,没法直接画那么复杂的画。”
“再说,”他叹了口气,补充道,“就镇上现在这个情况,县里估计也没那个精力、没那个闲钱,再从零开始扶持一个新的农产品品牌了。坑太多,填不过来。”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那个嗡嗡作响的老旧热水壶旁边,提起壶,往自己那个冰冷的保温杯里倒了些热水。水汽氤氲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把杯子捧在手里,感受着那点微薄的暖意,搓了搓几乎冻僵的手指,感觉指关节都有些不听使唤了。这鬼天气,办公室没暖气,真是遭罪。
刚端着温热的杯子回到桌前,还没坐稳,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发出“嗡嗡”的声响。在这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着,来电显示是“老婆”。
他脸上那紧绷的线条瞬间柔和了下来,嘴角也不自觉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他清了清嗓子,接起电话,声音放得尽量轻松:“喂,老婆,怎么这个点了还没睡?查岗啊?”
“我倒是想问你呢。”电话那头传来刘逸霏温柔中带着点嗔怪的声音,“你是不是又一个人猫在办公室里熬夜呢?我看看时间,都快一点了!”
“嗯,这不是……脑子里跟装了个蜂窝似的,嗡嗡响,睡不着嘛。”他打了个哈哈,试图蒙混过关。
“事情是做不完的,脑子绷太紧也没用。”刘逸霏的声音里透着关心,“你得注意身体啊,老付。你这胃本来就不好,再这么熬下去,迟早要出问题。”
“知道了,知道了,领导指示,坚决执行。”他笑着应承,“我说你这电话,该不会就是专门打过来催我睡觉的吧?”
“才不是呢。”电话那头的刘逸霏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我是想问问,你明天……嗯,应该是今天了,你今天回不回江城?”
“可能回吧,怎么了?有事?”付平有些意外,平时周末他能回去就尽量回去,老婆很少特意打电话问这个。
“也没什么大事。”刘逸霏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犹豫,又有点理所当然,“就是想让你回来的时候,顺便帮我从乡下带点东西。”
“带东西?带什么?”
“帮我找相熟的农户,买点真正的土猪肉,就是那种满山跑、吃粮食长大的,别是吃饲料的。再弄点没打农药、没上化肥的当季蔬菜,什么青菜、萝卜、红薯之类的都行。带回来给儿子吃。”
付平听得有点想笑:“有这么夸张吗?江城超市里啥没有啊,非得从乡下带?”
“怎么不夸张?”刘逸霏的语气一下子严肃认真起来,甚至带着点焦虑,“你是不知道现在城里的食品安全问题有多吓人!那些激素肉、农药菜,防不胜防!我跟你说,我办公室王姐家的女儿,才八岁,前段时间就来月经了!医生说可能就跟平时吃的东西有关。吓得我们这些当妈的,现在都提心吊胆的。”
“不是……咱家养的是儿子啊。”付平试图用玩笑缓和一下气氛。
“儿子怎么了?儿子就不用注意食品安全了?”刘逸霏显然没被他逗乐,反而更较真了,“你还笑!我跟你说正经的呢!现在我们小区里那些妈妈们,都到处托关系找那种靠谱的农户,买什么跑山猪、土鸡蛋、农家自制的红薯粉条……东西死贵死贵的,还经常买不到!”
付平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哦?有多贵?”
“就说那跑山猪肉吧,”刘逸霏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开始倒苦水,“我上次好不容易托人买到一点,一斤要六十八块钱!就这,卖肉那老板还跟我唉声叹气,说他这都是良心价,几乎没赚钱,本钱都快保不住了。”
“六十八……一斤?”付平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猛地一下亮了起来,像是两颗被瞬间点燃的火星。
“对啊!六十八!贵得离谱吧?”刘逸霏还在抱怨,“可人家就是认这个价!没办法,谁不想让家里人,特别是孩子,吃得安全点,放心点呢?现在的人,不怕花钱,就怕花钱买不到真东西,买不到健康。”
她后面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大概是关于食品安全的担忧,或者小区妈妈群里的见闻,但付平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他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炸开了。刚才那些乱麻似的困局、死胡同,仿佛被这“六十八块钱一斤”的土猪肉给炸开了一条豁口。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太大,椅子腿向后滑去,“哐当”一声巨响,重重地撞在了旁边的铁皮文件柜上,发出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
“逸霏!”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电话那头的刘逸霏被他吓了一跳:“啊?你……你干什么啊?吓我一跳!”
“你……你真是我的神助攻!贤内助中的战斗机!太牛了!”付平语无伦次地喊着,兴奋得像个中了彩票的孩子。
“啊?我……我干啥了?我不就让你带点肉和菜吗?”刘逸霏被他搞得一头雾水,完全跟不上他的节奏。
“不跟你说了!我现在有急事!特别急!”付平飞快地说道,像是在抢时间,“你赶紧睡觉去,别等我了!老婆大人最好了,亲一个!”
“哎,你等等,我话还没说完……”
嘟——嘟——嘟——
电话已经被付平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江城的家里,刘逸霏拿着传来忙音的手机,愣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她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这人……今天晚上是抽什么疯了?莫名其妙的。”
但过了几秒,她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最终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