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半刚过,付平乘坐着镇政府的公务车,准时抵达了县政府大楼。这座大楼比镇政府的办公楼要气派得多,外墙是统一的米黄色瓷砖,显得庄严而肃静。走廊宽敞,灯光明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油墨味,与乡镇政府那种带着泥土气息和烟火味的环境截然不同。这里是县里的权力中心,决策在这里生成,指令从这里发出,影响着整个县域的运转。
付平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着和情绪。他知道,今天的这场汇报,不仅是汇报一个项目,更是一场在县一级权力场中的博弈。沉住气,这是他给自己最后的心理暗示。
他走进县政府大楼,乘坐电梯来到县长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即使是县长办公室所在的区域,也显得异常安静。他走向马县长办公室门口,敲门前,他再次理了理领带,手中紧紧握着那本方案小册子。
在门口,他遇到了县长办公室的年轻工作人员,小李。小李看到付平,眼神中立刻流露出恭敬,显然知道付平是县委常委、高配镇书记,身份不同寻常。他不需要通报很久,小李确认身份后,立刻表示可以进入等候区。
“是付书记吧?您来了。”小李态度恭敬,声音很轻,“马县长交代了,您来了直接请进等候区。”
然而,就在付平准备被引导进去时,小李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抱歉和无奈。“付书记,不好意思,临时有点变化。”他解释道,“马县长这边突然来了个上面的工作组,正在向他们汇报一个急事。可能需要耽误您半个小时。马县长特意交代了,让您在外面稍等,请您谅解。”小李的措辞非常礼貌,将延迟原因归结为“上面工作组”和“急事”,合情合理,不让人怀疑,也显得马县长并非故意怠慢。
听到要等半个小时,付平心中立刻升起一丝警觉。他知道这半个小时很可能是马县长故意为之,给他一个下马威,或者让他知道自己的到来并不是那么顺畅,并不是想来就来,想谈就谈。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只是平静地点点头,脸上依然保持着客套的微笑。
“好的,没关系。”付平平静地说,“马县长忙,上面的工作组重要,我等着就是。”
他被小李领到县长办公室外的等候区,那是一个小小的会客空间,摆放着沙发和茶几。小李为他倒了一杯茶,但没有多余的交谈,也没有透露任何关于马县长正在汇报的具体内容,只是默默地退到一边,体现了工作人员良好的职业素养和“不越界”的分寸感。
付平坐在那里,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又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下都仿佛敲击在他的心头。这半个小时的等待,对他来说是一种煎熬,一种心理上的博弈。他脑子里快速地盘旋着可能出现的情况和应对策略,将各种可能性都过了一遍,试图预测马县长的心态和立场。
半个小时后,小李再次过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礼貌地请付平进入办公室。“付书记,马县长忙完了,请您进去。”
付平起身,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他带着准备好的方案小册子,走进了马县长的办公室。
马县长办公室宽敞明亮,陈设简洁而有权威感。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正对着门,后面是一排书柜。靠近窗户的地方,摆放着沙发和茶几,形成一个会客区。
马县长何盛勇正坐在办公桌后,看到付平进来,立刻起身,脸上带着看似热情的笑容。那笑容显得有些“过头”,与刚才的延迟和即将到来的拒绝形成对比,可能是一种控制谈话节奏或者隐藏真实情绪的方式。
“哎呀,付平同志来了!”马县长快步走出办公桌,主动上前与付平握手,力度适中,显得亲切,“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临时来了个上面的急事,耽误了几分钟!”他一边说着,一边指引付平到办公室内的会客区沙发坐下。“来来来,坐这儿说。小吴,给付书记再倒杯茶。”他招呼了一句,但小吴已经退了出去。
付平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热情稍微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但他没有被表面的和善冲昏头脑,依然保持着谨慎和专业。他在沙发上坐定,将准备好的方案小册子递给马县长。
“马县长,打扰您了。”付平语气平和而诚恳,“这是我们曹海镇关于新发展农业产业集群,特别是利用绿源农产的渠道和资源,建设亲子研学基地的方案,特意向您汇报。”他简要而有条理地介绍了方案的背景,绿源农产的实力和合作意向,以及这个项目对曹海镇产业转型、解决农民增收和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意义。他的陈述清晰、有逻辑,突出了项目的积极影响和社会价值。
马县长接过小册子,没有立刻发表意见,而是戴上眼镜,神情专注地开始阅读。整个办公室再次陷入相对安静。付平坐在对面,看着马县长一页一页地翻阅,心中充满了期待和一丝忐忑。他试图从马县长的微表情中捕捉信息,但他看得很认真,表情变化不大,仿佛只是在看一份普通的材料。这十几分钟的等待,对付平来说是一种煎熬,每一次翻页都牵动着他的心弦,他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异常清晰。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马县长阅读完毕,将小册子轻轻地放在茶几上,抬起头。付平立刻坐直了身体,准备迎接审判。
出乎意料的是,马县长脸上再次露出赞赏的表情,语气真诚而肯定。“付平同志啊,这个方案……确实做得非常好!”他毫不吝啬地肯定了方案本身的质量,“论证严密,思路清晰,目标明确,而且非常契合咱们县里正在倡导的产业转型和乡村振兴方向。”他顿了顿,语气更显欣赏,“从方案本身来看,是高水平的!看得出来,你和你的团队是花了大力气、下了‘笨功夫’的,能力很突出!”
听到马县长如此高的评价,付平心中感到一丝欣慰,这是对他和团队努力的肯定。但与此同时,他心里也预感到,越是这样毫不保留的赞赏,后面可能跟着的拒绝就越是坚决。
“马县长过誉了。”付平客气地回应,同时试图将话题引向核心,“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基层工作嘛,就是得下‘笨功夫’。方案做得再好,也只是纸上谈兵,最终还得请县领导多指导多提意见,看看具体落地有没有问题。”他把话引向了正题——请马县长提出修改或否决的意见。
马县长听到付平的话,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眼神变得严肃而坚定。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然后放下茶杯,语气平静但斩钉截铁,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响声。
“方案是好方案,你的能力我也认可……”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击在付平的心上,“但是,这个项目……不行。”
“不行”——这两个字说得很慢,分量极重。突如其来的拒绝,而且是在如此高度肯定方案本身的质量之后,让付平内心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了冰窖。
尽管内心失落,付平表面上依然保持着镇定。他没有立刻辩解,而是诚恳地询问原因,试图找到突破口。“不行?马县长……您能告诉我具体是哪里不行吗?”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是方案的某个环节有问题,还是……有其他方面的考量?请您指出来,我们回去再修改完善,直到符合要求。”
令人意外的是,马县长并没有避讳,而是选择了部分坦白,而且是关于他之前最担忧的——有人在背后搞鬼。他没有点名王副县长,但暗示了有人试图利用报纸制造麻烦。
“是这样,付平同志。”马县长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坦荡——或者说,他想让付平知道,他的拒绝不是受人操纵,而是基于他自己的判断。这或许也是他想赢得付平尊重的一种方式。“就在你来之前……有人来找过我,给我看了一份报纸。”他说着,拿起茶几上放着的那份县报,指了指上面的那段报道——正是关于曹海镇与绿源农产签约以及“新建大型亲子研学基地”的内容。
“有人想借着报纸上关于这个项目的报道,试图……让我对你本人,对这个方案,甚至对徐书记那边……”马县长没有把话说完,但意图已经非常明显——挑拨离间,制造矛盾,“……产生一些看法和敌意,从而阻止这个项目。他们的意图很明显。”
马县长接着强调,他的决定不受外部干扰,依然秉持公允。“但是,付平同志。”他语气坚定,“我的决定,是基于我对这个项目和县里整体情况的判断,是出于公允的立场,不含任何私人情感,更不会受任何人的诱导。我跟你说实话,看到报纸上那个提法(新建大型亲子研学基地),我确实不高兴,这么大的事你没有跟我汇报,这不符合程序。”他直接承认了程序问题带来的不满,“但这只是程序问题。”他话锋一转,“方案本身我依然欣赏,你的能力我也依然认可。拒绝,是基于别的原因。”
听到马县长区分了程序问题和方案本身的问题,并且坦白有人试图利用报纸制造事端,付平心里松了一口气。他知道马县长至少是就事论事的,不是完全受人摆布。这意味着他并非完全无懈可击,他的“原则”可能不是虚伪的借口。但同时,真正的难题还在后面——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马县长在如此欣赏方案的情况下,依然坚决拒绝?
马县长语气回归平淡,说出了第一个,也是最表面的原因,这个原因,听上去如此合理,却又带着一丝无奈。
“最主要的原因,直说了吧——县里,没资金。”
“没资金。”这三个字说得非常干脆,像是一个无法改变、无法反驳的现实。付平听到这个理由,心中涌起一丝疑惑——怎么可能没资金?县财政再紧张,也不至于一分钱都没有。
看到付平疑惑的表情,马县长解释了“没资金”并非县库空虚,而是资源分配的现实,这是他作为县长必须考虑和坚持的原则。
“你可能觉得,县财政每年也有不少钱啊?”马县长似乎看透了付平的心思,“是。县财政当然有钱,但县里的钱要花在方方面面,要平衡全县十几个乡镇、几十个部门的经费需求,要保障教育、医疗、交通、环保、扶贫等等各种开支。”他语气沉重,“蛋糕就这么大,切给你们曹海镇一块大头,那别的乡镇怎么办?别的部门怎么办?别的重点工作怎么办?咱们不能把几千万甚至上亿的资金,一股脑儿地集中投给你们曹海镇一个项目。这样对其他乡镇不公平,也不符合全县整体发展的原则。”
马县长将问题拔高到全县平衡和资源分配的层面,这是他作为县长必须考虑和坚持的大局,听上去非常合理,难以反驳。这是他“认死理”的一个重要方面——资源的公平分配。
付平抓住了马县长话里的缝隙——他说的“没资金”是指县财政不能出大头,而不是项目本身不可能有钱。付平立刻提出了解决方案,这是他准备的底牌之一。
“马县长,关于资金问题,我们方案里也考虑到了。”付平语气急切,“这个项目,我们曹海镇可以自己想办法解决大部分资金!绿源农产那边有投资意向,他们有资金实力。我们镇里也可以整合资源,向上级申请政策性资金,包括一些国家和省里的专项资金,甚至可以考虑引导社会资本进入,发行一些地方性的债券等等。”他抛出了自己的底牌,“不需要县里出大头!县里甚至可以一分钱不投!我们需要的,只是县里在政策上的指导和行政审批上的支持!”付平试图以此打消马县长关于“没资金”和“不公平”的顾虑。
马县长听到付平的提议,并没有立刻否定。他沉默下来,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放在手里摩挲着,认真地思考了几分钟。付平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知道这是马县长在权衡利弊,一丝希望在他心中升起。
然而,思考过后,马县长再次缓缓地摇了摇头。
“付平同志……即使你们能自己筹措资金……”他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但依然坚决,“不行,还是不行。”
这个“还是不行”比上一次更加让付平感到困惑和挫败。他已经针对“没资金”提出了解决方案,甚至打包票县里可以不出一分钱,但依然被拒绝。这表明拒绝的真正原因比资金更深,或者说,“没资金”只是一个表面的理由,背后还有更难以言说的考量。付平感觉自己像是在黑暗中摸索,找不到那个真正的门。
会谈进入了僵持阶段,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马县长看似无懈可击的拒绝,让付平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和不解。他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刻,必须让马县长看到方案背后更深层次的意义,看到曹海镇面临的真正困境。
面对马县长再次且无理由的拒绝,付平内心积累的压力和不解爆发了一丝。他的语气略带激动和困惑,声音也高了几分。“马县长……我理解县里的难处,也理解您作为县长需要平衡全局。”他紧紧地盯着马县长,试图用自己的真诚打动他,“但是……如果连我们自己能筹措资金,不花县里一分钱,只请求一些政策和行政上的支持,您都不允许……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我们基层想自力更生发展,也不行吗?!”
说完,付平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失当了,带着一丝急切和质问。在领导面前这样说话,是很犯忌讳的。他立刻收敛,诚恳地道歉。“抱歉,马县长,我语气可能急了点,让您不高兴了,请您见谅。”这展现了付平作为干部的分寸感和对领导的尊重,避免将对话推向破裂。
稳定情绪后,付平开始进行更深层次的陈述,试图让马县长理解方案的紧迫性和必要性。这部分内容可能方案中没有详写,但这是他推动这个项目最核心的驱动力,是他作为基层党委书记对曹海镇未来命运的深刻忧虑。
“马县长,我跟您交个底。”付平语气变得恳切而沉重,“现在曹海镇的情况,表面上看数据很漂亮,芝麻山村发展得也很好。媒体也经常报道。但内部其实非常失衡,是‘一条腿走路’。芝麻山村一家独大,成了盆景,其他村子基本还是老样子,甚至越来越落后,年轻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成了典型的空心村。”
他看向马县长,试图让他感受到那种迫切。“老百姓看到芝麻山村挣钱,发展产业的愿望非常迫切,他们都在看着镇里,等着镇里带着他们一起干,改变现状。这种期盼,我们这些做镇干部的,每天都能感受到,压力非常大。”
“而且,即使是芝麻山村,他们的发展也遇到瓶颈了。”付平继续陈述,“土地资源有限,环境承载能力也快到极限了,产能已经压榨得差不多了。王大虎他们村里现在的那个产业园,也已经把村民的产能吃干榨尽了,急需开辟新的出路,否则他们的发展也会停滞,甚至倒退。这是我们基层面临的现实,不是写在文件里的漂亮数字。”
他将话题引向了亲子研学基地这个看似独立的项目的真正战略意义。“这个亲子研学基地项目,表面上看是旅游和研学,但它背后是我们更深层次的思考:怎么通过产业协同,把整个曹海镇,甚至周边乡镇的优质农产品都卖出去?怎么通过三产融合,提高农产品的附加值?怎么引入像绿源农产这样有实力、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带动更多村子一起发展,解决贫富差距,实现共同富裕?怎么在发展的同时,保护好曹海镇的生态环境,实现可持续发展?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产业项目,它是我们曹海镇未来十年、二十年可持续发展的关键!是解决我们当前面临的结构性矛盾的迫切需要!是满足老百姓对美好生活向往的现实需求!”付平将项目的意义从经济拔高到社会、生态、可持续等多个层面,展现了他的大局观和对基层问题的深刻理解。他试图触动马县长作为地方领导的责任感和对真正难题的关注。
马县长在付平陈情的过程中,一直仔细倾听,面色严肃,没有打断。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对基层困境的理解。他可能微微点头,表示理解付平说的这些情况。
但是,听完所有这些,马县长依然没有改变决定。
“付平同志,你说的这些情况……我听明白了。”马县长语气平静,但那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依然存在,“确实不容易。你对曹海镇发展问题的思考,也很深刻。”他再次肯定了付平的能力和思路,“但是……我仍然不同意你们现在上马这个项目。”
再次强调“现在”,表明时机或方式是主要问题,而不是完全否定项目本身。但这种坚持,在付平看来,依然是那样难以理解和无法撼动。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陈情,都撞在了马县长那堵无形的墙上,充满了深深的无力。
会谈进入了最后的僵持阶段,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付平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必须孤注一掷。
他再次将话题拉回资金问题,并给出更强的担保,近乎是一种承诺或赌咒。“马县长!”付平语气再次变得急切,甚至带有一丝恳求,“您就给我们一个机会!给曹海镇的老百姓一个机会!我再次向您保证,这个项目所需的全部建设资金,以及后续的运营资金,全部由我们曹海镇和绿源农产等合作方自行筹措解决!不需要县里出哪怕一分钱!我们需要的,只是县里在政策上的指导和行政审批上的支持!求您了,给我们开个绿灯,让我们自己去闯,去试,去给全县趟一条路!”他用“求您了”这样带有恳求意味的词语,显示了付平的急切和决心。他把所有可能的资金顾虑都打包票排除了,试图让马县长无法再用“没资金”作为借口。
马县长听到付平近乎恳求的话语,并没有立刻回应。他将放在茶几上的方案小册子拿起来,翻了翻,又放下了,似乎在深思。他端起了手边的茶杯,慢慢地转动着,眼神复杂地看着付平。他没有直接回答是同意还是拒绝,而是说了一句,打破了沉默,却留下了巨大的悬念。
“付平同志……”马县长语气平静,仿佛刚才激烈的对话从未发生过,“说了这么久,先喝口茶吧。”
端茶和让对方喝茶,在体制内是一种常见的、充满暗示的动作。它往往用来结束当前的话题,控制局面,或者给说话者自己争取思考的时间。
在这里,它强行暂停了对话,也留下了巨大的悬念——马县长是在认真考虑付平的提议,准备妥协,还是在寻找新的、更难以反驳的拒绝理由,亦或是单纯不想继续这个让他为难或烦躁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