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最近的案发现场有半小时车程,期间的氛围很是沉重,似乎因为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令他们引以为傲的结论变得一文不值。
小陶扶着平板对准我,一边打着哈欠:“尹木医生,你真的到现场看了,就能明白怎么回事吗?”
我笑道:“不是,我心中已经有了结论了,不过现场有助于调动我的神经兴奋性,算是个不错的讲解地点。”
林教头掌着中华轿车,一路无言,似乎是因为我的出言不逊而感到苦恼。
“你现在是不是在想,我没有任何刑侦经验,根本不适合这种情景,毕竟我不是警校毕业。”
我幸灾乐祸道。
这是他擅自邀请我来的,现在倒要看看他想怎么收场。
“可别,我一句话都没说啊,不要瞎猜。”林教头拍了拍方向盘,“我信你才叫你来,这可是对我们深厚友谊的庄重检验,你可给我好好表现。”
“真不要脸。”我拗着脖子看向窗外。
……
在紧张的博弈中,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直到我站在监控中西王母出现的门口时,众人死水般的心情才终于再次活跃起来。
“死者是在这个地方被发现的。”林教头为我点出死亡地点,“枕骨发现裂痕,应当是死亡时倒地撞击所致。”
玄关门口,鞋柜旁,应当是后仰倒地。
我嗅了嗅鼻子。
玄关附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氨味,似乎是因为残留尿液的缘故。
不错,看样子尿失禁是在意识丧失的同时发生的。
我摸索着进去,环顾四周。
房间布局十分昏暗,视野十分狭窄,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窗户狭小,室深系数过大,采光严重不足,这会导致视线狭隘,凶手很有可能利用此种条件涉及作案手法。”
我说着,便踱步到窗户边,按开了书桌上的台灯。
灯光闪烁,光源很不稳定,似乎是灯泡出了问题,有些昏暗。
受害者的电脑依旧开着机,屏幕亮度很低,应当是因为用眼疲劳,而受不了强光刺激,所以故意使用了护眼模式。
这么一来,易感因素也得到了证实。
“尹木医生,不知道你在那里走来走去有何用意,案发现场我们已经勘探彻底了,并不会有任何遗留的线索。”白村在视频中显得有些不屑,“不知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何时才能为我们做出你的解答?”
我转身回望了眼大门的猫眼,咧嘴一笑:“你瞧,我还把这事儿给忘了。那不如,就现在吧。”
我抽出滑椅,坐在上边,小陶蹲在地上为我举起平板。
众人屏息以待。
我缓缓闭上双眼,双手遮挡住额头,轻声道:“首先,我先大致描述一下案发经过,还请各位与我一同想象,聆听一下凶手心中的想法。”
林教头在身后低语,似乎是在向胡科长请示。
很快,一双沉重的手掌按住我肩膀。
“放手一搏。”
林教头粗犷的声音传来。
……
窗外的黑夜已经深沉,夜空如同一具面罩,令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作为最后离开广平村的重案组成员,才回来没几天,繁杂的线索清理工作已经把我弄得焦头烂额。
然而与那些面目狰狞的尸体相比,村子里那些沉默无声的神像依旧在我脑海盘旋。
怒目圆睁,青面獠牙,连人形的躯干都没有,这种应当画在阴阳簿里的玩意儿,为何会被那群刁民当做神灵供奉起来?
神像旁边的山道,一路走来,全是花花绿绿的符包,也不知装了什么,挂在瓦房上边就像一双双青亮的瞳孔,直勾勾的注视着我们这些外来的警察。
尤其是在阳光穿过符包时,漫山遍野绿油油的闪光,如同鳞片一般,时刻不停的绿光晃得我眼睛生疼,往返几日的搜证反而成了最为痛苦的阶段。
而一到夜晚,葬礼的进行更加吵闹,隔着车窗也阻挡不了他们释放烟花——那种极其透亮的白色花火,窜的不高,但散作火星能挤满一片区域,每当我望过去的时候,都如同看见死者的面庞在空中消散。
人死不能复生,我从来没见过葬礼会进行的如此喜庆。
诡异的习俗。
真是难以理解。
而最令我上心的是,在临走前,有位疯疯癫癫的婆子在我身后一直念叨:“你搅了我们的安灵,你搅了我们的安灵……自食恶果……不得好死……”
类似于此的话我记得不真切,但却如同刀片一样嵌进了我的心脏,让我时时刻刻都在回想着。
事实上,这块阴影已经在我心中潜伏了许久,导致我夜里难以入睡。
台灯灯光一闪,将我的思绪扯回。
电脑屏幕有些发暗,可能是因为眼睛已经过度疲劳。
我有些茫然地望向窗户,闷热的天气似乎要天降大雨,以至于在短短几分钟内,天空已经映照出低矮的闪电。
“据说十二龙子的降临会伴随着电闪雷鸣,势必要驱散世间一切恶鬼,从而壮大自己声势。”
我不禁想起了金江大学教授的介绍。
“什么鬼诅咒,封建迷信,骗骗小孩就罢了,可别跟我吊儿郎当的。”我点了根烟,笑着安慰自己。
事实上,心中的不安随着无声的空气却愈发的浓烈。
咚咚咚!
雷声?
我被突如其来的响动吓得浑身一颤。
不,不对,是敲门声。
我顺着声音望过去,玄关空无一人。
“谁这么晚了还来找我的?”我心中起疑,“小陶他们有事情也应该先打招呼的啊,不会这么没礼貌。”
而且,非要敲得这么重,为何不按门铃呢?
难道,那屋外站的就不是个人?
我的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咚咚咚!
又是一阵巨响,震得门帘抖动,如同催促的埋怨。
窗外的闪电愈发密集,令我瞳孔震颤。
在短时间的眩晕过后,我立刻恢复了镇定。
我可是警察啊,为民除害的时刻已经到来,我倒要看看今天是谁在那边装神弄鬼!
“马上,我来开门!”一声呵斥壮胆,我顶着眼冒金星的双眼——可能连日加班是用眼过度的原因,直接站在玄关门口,透过猫眼去看个究竟。
然而眼睛贴着猫眼观察片刻,我发觉自己的双手开始莫名的痉挛起来。
那是昏暗的楼道,不知何处而来的闪电却鬼魅般蔓延进来,高频率的闪烁如同白昼一般刺激着我的神经。
伴随着轰隆隆的步伐,巨大的红色阴影骤然踱步到我的门前。
我后脊发凉,浑身冒汗,脑海一片空白。
直到它喉咙中发出咔咔咔的声响,那长脖子顶着一张恐怖至极的面孔贴到了猫眼正前方……
“受害者有主观意识的场景到此处结束。”我睁开双眼道。
众人似乎还沉浸在我描绘的案发现场之中,听到我的声音后,纷纷露出疑惑的面容。
“这全是你自己的主观臆断吧,我不知道证据在哪里,说服力在哪里。”白村响亮的提出要害。
我摇头:“这个场景确实是我虚构的,然而只是加入了一些必要作案条件,在为凶手最后的手法做铺垫。但我相信,只要对现场监控,以及当晚其他居民反应的异常现象加以调查,这个场面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兄弟,别卖关子了,快说结果,不然成了众矢之的,你可不好收场子。”林教头在我身后苦口婆心。
“所以呢,尹木医生,你觉得凶手是如何造成这种密室杀人现场的?”胡科长依旧庄重,看不出来丝毫的急躁与质疑。
“通过诱发受害者癫痫发作导致的死亡。”我轻声讲述。
嚯!
现场人员均是互相张望,似乎对此说法难以理解。
“准确来讲,应当诱发的是光敏性癫痫导致死亡。”我补充道。
“我去,哥们儿,牛逼啊,能扯到这东西上边儿。”林教头推了推我的背,表示大受震惊。
“何以见得?”胡科长点头追问。
“很简单,症状全部都摆在明面上,只是牵扯到了鬼神麻痹了你们的判断罢了。”
我面色清朗,语气变得不卑不亢,径直走到玄关,让林教头做出浑身抽搐的模样,
“首先,是死者面容狰狞,以及浑身异样的紧张感,白村小姐理解是心理暗示造成的恐慌,事实上,那是癫痫大发作导致的突然意识丧失,以及先强直后阵挛性痉挛,所以会出现肌肉非自然收缩,以及各种意识丧失导致的撞击伤。”
“这一点碰巧被鬼神之说利用,显得非常隐晦,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是因为极度的害怕而造成此类症状,所以你们才会出现心理——神经——内分泌系统失调而导致心脏骤停的解释。”
“其次,尿失禁,舌咬伤这种现象可不常见,又由于没有任何病理征以及药检阳性,癫痫自然是成了最好的解释,心理暗示并不会有如此明显的症状表征,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会,这也正是我反驳心理暗示的一个原因。”
“嗯,不错。”胡科长眼皮低垂地思索。
白村并未发表意见,面色肃然,似乎在细细回味。
“第二,光敏性癫痫的高危人群事实上分布于青少年,而凶手想要做到完全不同的人群分布发病,就需要在病因条件上作一番苦功。”
我示意小陶打开手机的灯光,站在门前,在众人面前将光源晃来晃去。
林教头通过猫眼张望,哎哟一声:“这灯光有够刺眼的!”
“诱发光敏性癫痫的主要病因便是强光源刺激、闪光刺激等,然而即使是这样,单纯的闪光很难造成这种效果,否则人们每日观看电视、手机,其发病率依旧鲜少。”
“所以嘛……”
“哦,我知道了!”
只听一声响指,林教头忽然窜到我面前来,比着食指兴奋道:“我就说他们晚上在那边放烟花,绝对是造成这敏感性癫狂的重要原因!”
“是光敏性癫痫。”我纠正。
“而且,这只算是一小部分原因。”我夸张地挤出笑容,一只手把林教头的脸从我面前推开。
“正如林组长所说,特制的闪烁烟花是一部分原因,其次便是取证途中挂满绿色鳞片的符包,小陶对我说过,漫山遍野的绿海,我想前往泥巴庙祭拜的村民以及取证的警察都是暴露在此类闪光之中的。”
小陶在我身后扶了扶镜框,有些兴奋道:“对的对的,那次回来我都还觉得眼睛难受呢,原来是那玩意儿捣的鬼。”
“少加些班,避免用眼疲劳就好。”我回以微笑。
小陶脸蛋一红。
“咳,所以嘛,白村小姐所说的暗示也有它的道理,这些刺激性闪光作为暗示,算是为最后击溃受害者心理防线埋下伏笔。”
我望向白村,希望能给她台阶下。
谁料她一扭头,根本不想看见我。
我无奈道:“除此之外,窗户外的闪电刺激,拟造起来可能有些困难,不过要是运用无人机搭配摄像机的话,也是有可能做到的。”
“你是说,凶手模拟了闪电?”林教头在后面惊呼,“你怎么知道?”
“监控。”我回应,“你们所拍摄的监控照片告诉我的。你们的注意力一直被‘西王母’吸引,对那十几张密集的闪电背景没有任何怀疑,正巧中了凶手绝妙的圈套。”
“合情合理。”胡科长点头,“这样的话,最终导致受害者死亡的原因,或许已经呼之欲出了。”
我浅笑:“没错,模拟的闪电正是最终导致受害者死亡的元凶。高速摄像机外接闪光灯,就像夜晚高速路的拍照摄像头。在控制好频率后,短时间内以极快的速度释放出成百次闪光也未尝不可,若是搭配无人机,在窗户这么狭小的地段,很容易被看做成闪电。”
众人望向狭小的窗户,似乎都有些似懂非懂。
“凶手依此方法还能拟造出鬼神降临的特效,真可谓是一箭双雕啊。”林教头自言自语地感慨道。
我肯定道:“在凶手做了前系列的铺垫之后,最终时刻降临,他只需要举着摄像机,藏在事先缝制的‘红袍’里,故意用敲门声给受害心理压力,并且将其吸引至门前,在其眼睛投过猫眼观看时,释放高频闪光,诱发光敏性癫痫。”
我摊开手掌:“即使如此,由于广平村民长期接受闪光暴露,易感性自然远高于民科重案组的警察们。因此,凶手为了确保重案组的成员能出现癫痫症状,还对下手的目标做了筛选——接受闪光暴露时间最长,工作量最大而引发的过度疲劳以及睡眠不足等等状况,最终选择了最后离开广平村的两人。”
“至此,案件水落石出。”我轻拍手掌,心中愈发明朗起来。
“我去,不得了啊兄弟,你这思路清晰得都给我讲迷糊了。”林教头在一边啧啧赞叹。
“哪有,我听得可明白了,明明是老师头脑太简单的缘故!”小陶在一边嘀咕着嗤笑。
邦!
只听小陶一声惨叫,原来是头上吃了林教头一记暴栗。
可这里的讨论还没有结束,我依旧平静地望着会议中的众人,等待他们商讨的结果。
此刻,他们低声讨论的声音愈发响亮,点头的动作愈发主动,甚至不时还爆发出一小阵欢呼声。
一个多钟头,讨论终于停止,胡科长清了清嗓子,竟然站了起来。
“经我们核实,小区居民的调查笔录中确有民众反应,在案发当晚,有着短时间的连续闪光发作,当时也被误认为是闪电。同时,我们调查了天台的摄像头,大楼这一侧出现了清晰的无人机身影。”
他将手中的照片翻过面来,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肯定。
“因此,我们一致认为尹木医生的推论”他故意停顿半晌,“没有任何瑕疵。”
掌声响起,小组成员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
刹那间,富含着多巴胺的笑声涌入我的脑海。
我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医院,时时刻刻都在接受着赞美与肯定。
这岂不又是一次轮回么。
无趣啊,无趣啊。
心生厌恶。
正要起身离开,肩膀再一次被林教头按住。
我转身望向他,只见他面容竟然十分严肃:“你看看他们,兄弟,他们可不是在仅仅为你而高兴。他们为的是案件告破,逍遥法外的凶手即将得到应有的惩戒而鼓掌。这里没有直白的生死,你要信我。这里面只有死人,他们都会哀求你,帮助他们查明死亡的归宿。我们没有人情世故,只有需要你释放才华的地方。”
我有些错愕地望着重案组成员们的笑脸。
包括白村小姐,难得露出好看的笑容,我可不认为是欣赏我才流露出来的。
“而且,小刀和矮地瓜,你不想帮他们查查吗?这里的资源,可是外边儿无论如何都打听不到的。”
林教头侧着肩在我耳边低语。
我深吸口气,压抑住抽动的眼角:“好吧,兄弟,你赢了。”
我望向会议中的小组成员,艰难笑道:“凶手应当是有医学基础知识的,且对于照相一类的职业有过交涉,不过如今考虑患有肢端肥大症,应当是无业游民,可以从他之前的工作单位查起。”
“我同意尹木医生的观点。”白村小姐点头,“而且,范围可以缩小到医学影像师方面的职业,因为有职业病史记录,这样应该很快就能查出结果。”
“好的,既然目标明确了,我们立即行动。”林教头在旁白附和。
“那你呢,尹木。”胡科长望向我,面带微笑。
他少说了医生两个字。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回头望了望林教头跟小陶。
林教头眼神深沉,对我挤了挤眼睛,小陶看着我的目光却是充满着惊喜与崇拜。
我叹了口气:“我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