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凶
尹木子2022-07-05 11:295,135

  我很准时的到了对角咖啡馆,两边的街道用乳白色的瓷砖铺砌,给人一种春日暖阳的感觉。

  不过此时的天空尚未放晴,有些乌云仍然在黑夜到来前挣扎着。

  林教头的身材很显眼,即使用白色西装束缚着,也是异样的壮硕,他端坐在角落里,手中捧着报纸,向我举了举茶杯,里头盛满黝黑的咖啡。

  他的模样到没变化太大,除了皮肤颜色深了些,脸依旧颀长,胡子巴刹,头发临时洗了,还有些湿漉,有些凹陷的双眼流露出疲惫。

  他一边还坐了个女人,有些用意的穿了件梅花旗袍,身材倒挺好的,女儿墙很是突兀,化了淡妆,眼角有些犀利,鼻梁劲朗,嘴唇薄析,一副干练的女强人模样。

  “好久不见哥们儿,坐吧,喝点什么?”林教头跟我击掌相拥。

  “白水,不要糖。”

  我心情很压抑,老友见面,也没什么激动神情,

  “先提一嘴,咖啡因会加速Ca流失,年纪大了,天天喝这些,小心落得个骨质疏松。”

  我指着林教头面前的咖啡,面无表情。

  “额……这就是医生的‘职业病’么……”

  林教头没想到我来这一出,有些尴尬,

  “偶尔品尝,不打紧。”

  不等他说完,一边的女生就猛地站了起来。

  “你好,你好!我是实习生陈小陶,尹木医生,老师对我提起您很多次,我耳朵都快听起茧巴了。”

  “初次见面,尹木医生果然有天才的个性。”

  声音意料之中的厚实,性情看起来很开朗。

  她目光灼灼地扫过我的穿着。

  此时的我穿着有些油渍的衬衫,腿上挂着件透凉的泥色裤衩,胡子数月未刮,头发三天没洗。

  “个性即为‘人格’,是指我的心理倾向,以及心理特征,你我尚未见面,妄谈个性,十分不妥。”

  随意一点头,耷拉着眼睑,毫不在意的疲惫模样。

  “哦,忘了打招呼。你们好,幸会。”

  林教头摸着脑袋,咧开嘴:“张口闭口就是特立独行,老子喜欢这种桀骜不驯的。”

  他跟陈小陶交换目光,小陶扶了扶眼镜:“我听说天才都是这样不拘小节,老师可别冷嘲热讽。”

  听着两人一唱一和,倒像是在给我台阶下。

  我面无表情,声音有些嘶哑:“承蒙关照,有话快讲,我要回去点烧烤了,那家店送得慢,要是赶到中午没点上……”

  林教头的胡茬一动,平淡地打断我:“兄弟,先别着急,讲之前问你一句,你相信世上有神吗?”

  若是寻常时间有人这么问我,我会当他是信教的,谈起话来也尽量收敛,免得触犯了对方的习俗禁忌。

  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林教头作为警察,却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直奔鬼神,我心中难免多疑。

  难不成,案子里头,还遇到了什么超自然现象?

  “老师,这能说吗?这可是机密……”

  陈小陶有些憨厚的声音也不躲闪。

  “嘘,一切后果我来承担,你做好记录。”

  林教头轻拍她的脑袋,示意没有她说话的份儿。

  陈小陶有些委屈的抱着笔记本,望着我的眼神有些疑惑。

  这是初见的不信任。

  老实说,我自己也没什么底气,毕竟不是人人都是福尔摩斯。

  “玉皇大帝,赤脚仙,二郎神,再不济算上得经的孙猴子……呵,神?你既然不可能是信徒,我便实话告诉你。”

  我噼里啪啦的甩了一堆神出来,手指点着桌子,语气不自觉地加重,“要我说,这跟病毒性感冒用抗生素是一个道理,懂吗?都是扯淡!”

  我按住桌子,免得自己过于激动。

  简单的医学常识,抗生素的对象是细菌,不是病毒。

  场面一下安静得诡异。

  对方可能也没想到,我一来就会如此不配合。

  林教头面色阴沉下来,嘴角挂着笑,显得自嘲:“是啊,兄弟,你不信,我也不信,人人都不信。”

  他张开手掌:“可没有神,我同事就都算是白死了,谁能找阎王说理去?”

  这句话虽然简短,但信息含量很大。

  死亡的原因不问医生,却要去找阎王,定然是依靠目前的认知,人类无法解决的问题。

  我心中一抖,起了兴致。

  “怎么死的,哪里死的?详细点,具体点。”我眼睛瞪大,声音低促。

  “给他看看照片。”林教头见我感兴趣,也好不吝惜资料,对着小陶摆摆手,有些颐指气使。

  陈小陶乖巧地嗯了声,从公文包中翻腾了一下,很快便取出一包黄油封纸,中心红字赫然瞩目——密!

  她将封好的口子娴熟地划开,将里边一沓照片递给了我。

  我望了林教头一眼,他对我笑着点头。

  我将照片摆成扇形,恍惚间还以为我又开始在辨识医院片子的影像。

  迅速浏览过去,我面色逐渐凝重。

  都是尸体画面。

  一男性,身穿浴袍倒地,面容扭曲,双眼怒睁,表情极度不自然,似乎见到了极为可怕的东西。

  全身僵直,牙关紧咬,甚至于下半身流出了猩黄色的液体——就像是害怕到出现了尿失禁。

  这看上去像是被吓死的。

  另一具女尸同样如此,面色狰狞,口中竟然溢出鲜血,犹如被恶鬼拔了舌头,双手呈爪样环抱在眼部,似乎是要挡住面前的东西。

  两位应该都是林教头嘴里的同事。

  不过单纯的尸体,对于医生而言只是开胃小菜,对我几乎没有任何视觉冲击力。

  可剩下的几张照片,却立刻放大我的瞳孔,诡异得毛骨悚然。

  那是楼道的监控画面,只见幽深的走廊上,黑漆漆一片。

  一道高大的身影悚然而立,它身材比例极为的不协调——它的头部似乎是横亘在前方,用粗壮的脖子支撑而起。

  整个身体用猩红色的大袍笼罩,身后一条长长的绸带拖地。

  飘忽若神,面部覆盖着有些模糊的青铜色面具,面容有些夸张的肥大和畸变,宛如一尊诡异的神像在黑夜之中窜动。

  更为骇人的是,数十张照片中,均有闪电曝光的场景,犹如鬼神降临人世一般!

  鬼……

  我能感觉到手心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无论如何,这样惊悚的场景,很难不往怪力的事情去想象。

  “这两人……也都是不明原因猝死?”我皱着眉头。

  “是,无外伤和毒性反应,均是不明原因诱发的猝死,至少初步判断是这样的,进一步的尸检结果还在等待,不过我觉得应该不用抱太大期望。”

  陈小陶记得很流畅。

  我微微点头,眼神却对受害男性出现尿失禁的现象十分关注。

  怪!

  “尿失禁,按理说常态下是极难出现的……压力、混合、充盈、急性,症状起因:先排除泌尿系统病变,考虑神经系统及药物作用,再来以此分化,肿瘤压迫、外伤炎症……药物么,不抱期望……”

  我双手合十,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

  “尹木医生,您在说啥呢?”小陶在一边瞪大眼睛很是好奇。

  林教头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发声,一边炯炯有神地望着我。

  半晌,我双眼中只剩下清澈。

  “怎么样?想到些什么?”林教头迫不及待地提高音量。

  “不对,解释不通,没有任何接触,一个健康人如何会达到尿失禁的地步?”我难以控制地说出想法来。

  “继续。”林教头催促。

  “广平村的尸体有过这种现象吗?”我问。

  “有的有的,有老头尸体下边一股尿骚味,我还当是他被吓尿裤子了!”陈小陶连连点头。

  “现场有搏斗或者挣扎迹象吗?”我补充。

  林教头摇头:“没有,门锁严丝合缝,无人为破坏的迹象,监控中也并未出现房门打开的画面。至于广平村那边,参考性很小,但如果是同一凶手,那么手法至少是一致的。”

  我眼神一凝:密室杀人。

  “那就怪了,药检阴性,本身又是健康的,一个壮年,一个老人。”

  “不妨下个大胆的小概率结论,他们处于巧合正好在当时想上厕所,无奈走到门前,遇见凶手假扮的鬼神,被吓尿了裤子,而凶手又以一种不为人知的方法将他们放倒。”

  我自言自语,“不为人知的方法……”

  既然是小概率,却没有样本去说明,毕竟失禁现象还是少数。

  没等他们思索,我很快否定道:

  “不对,也不能这么想,过程太理想化,人群易感性也不同,如何能保证人人面对鬼神都会吓得屁滚尿流呢?嗯……这里边有事情很别扭,冥冥之中给我一种感觉。”

  “是什么?恐怖?诡异?你觉得是妖精还是怪物?”

  陈小陶在一边添油加醋,似乎想要征求我的认同,她恐怕心中早就这么以为了。

  林教头眼神示意我畅所欲言。

  我抿了口黑咖啡:“伪造。”

  见他们不解,我继续道:“死者的样貌是凶手想故意表达的,照片中凶神的画面也是精心打扮的。”

  “简而言之,艺术加工成分非常明显。依靠类似的伪造,可能是想借助鬼神之说故弄玄虚,从而误导我们的侦破思路。因此,我依旧不相信这些所谓的勾魂索命。”

  我一口否决。

  “举头三尺有神明。鬼神制造惨案来警示信徒,让他们明白不可抗力的绝望,难道没有可能吗?”

  林教头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眼神些许失落:“很可惜,兄弟,你说的伪造不会成立,永远不会。”

  “这两个死者是我的同事,你知道的,密室之中,没有受害人的配合,谈何伪造?”

  “抱歉。”

  我低头安慰,“这也只是我的第一印象,不能说明什么。”

  此案牵本是广平村的连环死亡案,可在紧随其后的调查之中,竟牵扯出警察的死亡。

  对于群众而言,一种不明觉厉的想法就油然而生了。

  这是凶厉的诅咒,但凡沾染者都会像这样暴死!

  我咽下口水,对面两人的面色都不好看。

  “你知道西王母吗?”林教头冷不丁的来上一句。

  “西王母?那自然,西游记里的王母娘娘,谁不知道啊?”我似乎觉得林教头是想缓和下气氛,便稍稍放松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呵呵,那你得瞧仔细点,金江大学的古文学系教授贺穆可是说,这玩意儿就是西王母。”

  林教头面色惨白,那粗壮的手指点在照片上,宛如平地惊雷。

  我一口白水喷了出去,陈小陶尖叫一声用公文包挡着,不过旗袍衣角还是沾上些水渍。

  “尹木医生,别激动,小心呛到!”陈小陶大喊。

  我没有理会,只是望着那团红色的神像,浑身如落冰窟。

  不畅快的愤怒在我心中聚集。

  若是寻常的门诊,我定然不会浪费这些时间,听一堆废话。

  “你真当好哄么?这可不是人民警察该说的话!”

  我几乎有点呵斥起来,“看清楚些,我现在就告诉你。”

  我拿着照片,顺着西王母的身子,从上到下圈画着。

  “照片中不难看出,这西王母手足肥大,脊柱颅骨前屈,即使这样身体都快顶到天花板,面容粗犷丑陋,露出的前额宽厚,单单就这几点来看,我很容易联想到一个病症——肢端肥大症。你有理由反驳吗?”

  我挑衅道。

  知识改变命运,即使关键时刻拿来诡辩,对此我坚信不疑。

  林教头摇着脑袋,平静道:“兄弟,虽然我不是医生,但也知道你这属于毫无证据的猜测。更何况,我同事都死了,有必要骗你?”

  “好,好。”

  我连叫了几声,大脑飞速运转着,

  “那我再问你,这要是西王母,那十二龙子又跟她有什么关系?或者说,这跟你同事的死有什么关系?”

  林教头似乎早有准备,干咳道:“据贺穆教授所言,当地所祭拜的十二龙子,是傩舞中的十二兽,方才也跟你讲过,按照以邪驱邪的方法,它们自然也是鬼神了,只是美其名曰吃鬼兽罢了。而那西王母就更有说法了……”

  林教头顿了顿,示意小陶。

  小陶幽怨地瞪了一眼,才清了清嗓子:“《山海经·西山经》记载:“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司天之厉及五残……”

  我喃喃重复。

  这句话的含义是,这里的西王母,是掌控着这十二兽的上神,一种极为可怕的凶厉!

  “你想想,我们闯入了献祭仪式,惹恼凶神,诅咒自然就会被带出来。而若不是用诅咒来解释,谁又能弄清楚广平村村民以及我同事的诡异死法呢?难道不是吗?”

  林教头满眼透露着无奈。

  一边的小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俩神色惨淡地望着我,似乎也在等我点头应和。

  几乎就要附和出口时,我明锐的眼光却看到了林教头眼神中,再一次失落的神情。

  “兄弟,你能提出这些刁钻的想法,我很意外,也很满意,医学天才名不虚传,呵呵……不过嘛……”

  不过什么?

  我不禁心中忐忑:恐怕这两人也是心怀鬼胎!

  似乎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他们单方面跟我呈现案发经过。

  这会导致什么呢?

  他们觉得有鬼,我就会在不知不觉的潜移默化中迷失自己的判断,到最后与他们一拍即合。

  他们自然是比我更清楚这一点的。

  可为什么却要在我面前故意夸大鬼神在这场案件中所占的比例呢?

  考验。

  我第一个闪过的念头。

  若临床医学需要检测、诊断、治疗和康复促进,那目前我所在的阶段,便是对我这个所谓的“天才”进行检验。

  如果刚刚跟着他们点头,这场谈判就会到此结束了。

  没有独立的逻辑思维,一味地附和,又如何胜任这类诡谲的案件侦破呢?

  毕竟过了十余年,林教头与我不在熟知对方时,他又要通过什么方法来鉴别我的能力?

  单单一场普通案子么?

  可能选取警探够用了,可要解决这些诡异事件,还需要更深一层次的心理素质。

  这就是一个他精心设计好的圈套,努力渲染怪力乱神的气氛,让我最终知难而退。

  可事实上,他无论如何都太过小瞧一个医生对于生命的敬畏了。

  我优雅地拎起茶杯,对着他们莞尔一笑——至少我认为足够温文尔雅的笑容。

  “两位不妨听我用人间的思路再过一遍案子。”

  林教头立即挑高眉头,在我看穿形势过后,加工痕迹就显得十分明显。

  他夸张嗤笑道:“得了吧,什么狗屁人间思路,还搁这里执迷不悟呢?”

  “你告诉我,这种不造成任何机械性损伤的密室杀人案,要怎样完成?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不过在排除了所有的结果之后,恐怕也就只有鬼神这一解释了……”

  我受够了林教头拙劣的演技,直勾勾地望着他,冷声道:“我有结果,不听的话,我现在就走人。”

  话音一落,林教头与陈小陶相视一望。

  陈小陶惊惧地望向我,那憨厚的表情用现在的词语形容,变得有些腹黑:“尹木医生,您真厉害,这样都没中招!”

  林教头竖起大拇指:“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我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喝了口开水。

  矜持。我告诉自己。

  不过,有些欣喜的苦涩还是在我心中蔓延开来。

  林教头与小陶两人看了对方一眼。

  半晌的鸦雀无声后,咖啡馆传来不约而同的笑声。

继续阅读:四 众目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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