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早靠在沙发上，喝着温热的小麦草汁，枫糖的味道丝丝清甜，像是此刻给予她包容的姜柚。
她安静地看着鱼缸里那些一群一群聚在一起，很快又分散的热带鱼，红的蓝的，斑斓好看，竟比得上绥良最好看的霓虹。
姜柚从书房走出来，手里还握着手机。
“机票我已经订好了，是明天下午。”
“明天？这么快......”她低下头，望着杯中青绿色的小麦草汁，不再说下去。
姜柚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他晓得慕早是个十分恋旧的人，何况现在要离开的不只是伤害她的顾晚，还有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城市。异国他乡，不是说走就走的，总是充满着未知的迷惑。
“慕早，”姜柚坐在她身旁，抚弄着她的头发，“若是你想再多留一些日子，也可以啊，我现在就改签机票......什么时候走，都由你决定。要离开生活了那么久的地方，确实会很舍不得。”
她将小麦汁端起来，想了想，又把杯子凑到姜柚嘴边。
“你喝一口。”
“是味道不好么？”姜柚疑惑的尝了一小口，清爽的小麦草味包裹着枫糖的甜，在口腔里洋溢开来。
“没什么奇怪的味道啊，还是你不喜欢喝？”
慕早摇摇头，笑着说：“就是太好喝了，想跟你分着喝。”
姜柚似是无奈的笑道：“傻丫头，要喝的话我再煮就是了。”说着揉一揉她的头发。
他的手像是一把撑开的伞，遮住灼热的太阳，挡去冰凉的雨水，为她避去所有伤害和委屈。
慕早的头发让姜柚想起从前廊桥秋日的芦苇，密密叠叠，窜起来有一人多高。白色的絮子累在笔直的茬杆儿上，摸上去柔然软糯，挠的手心痒痒。
她再饮一口，胃里却一阵痉挛，咸腥的味道滚上来，催得人恶心，忙掩着嘴跑去洗手间。
瞧她这个样子，吓坏了姜柚。
“怎么了？慕早！”
他站在洗手间门外，听见里面传来剧烈的干呕声。
慕早不应他，他只有强扭开门进去，瞧见她伏在洗手台上，捧起水来淋在脸上。苍白的面色里带着一点病态的红，像是被蛮横撕开的塑料纸。
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一黑，便向后倒下去，姜柚赶紧上前去搀住她。他拦腰将她抱起来，才发现慕早竟然瘦成这样，抱着这样轻，仿佛是一摞泡沫。
房间里，姜柚为她掖好背角，她仰面躺着，望着天花板。黑暗里，窗外的影子在天花板上像是炸开的烟花，又像是流动得水波，来来回回的盘绕在空旷的白面上
姜柚起身，想去给她倒杯热水。
“别走。”
慕早抓住他的手，往日里温热的手掌此刻像是裹了冰霜。
“你别走，别丢我一个人。”
姜柚只好坐下来，握了一会儿她的手，再放到被子里。
“姜柚哥哥，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没事的，一会儿就好。”
“紧张？”
“嗯......”
姜柚转过脸去，不再看她。影子在他的侧脸上留下浓重的阴影，仿佛迷雾笼罩之下的森林，周身是挥散不去的烟云，直教人看不清楚，更无法揣测。
“你怀孕了，顾晚竟这样对待你！”
慕早发出轻微的嗤笑，说：“他不知道。”
“你说什么？”
“他不知道。顾晚不知道我怀孕了......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慕早......这是他的责任，必须要让他承担！你一个女孩子，他怎么能让你一个人面对这样的事！”
“你不是还陪着我吗？所以......我不是一个人啊。”
她想坐起来，姜柚便把枕头垒起来垫在背后，自己靠着，再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慕早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腹部，隔着薄薄的衣服，姜柚能感觉到她柔热的体温。
“他在踢我。”
“才一个多月，哪会动呢？傻瓜。”慕早笑着，在姜柚手背上轻轻一掐。
“孩子一定像你，漂亮又活泼，那么招人喜欢。”
慕早苦笑道：“像我只会招人不待见。”
“哪会？喜欢你的人那么多，而且其中一个就坐在你面前。”
“姜柚哥哥什么时候学会哄女孩子开心了？”
“不是哄你开心，我说的都是实话。”
姜柚的脸贴在她后脑勺上，她头发上的香气钻进他的心里。
“慕早，这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见她不说话，他便抱得更紧些，但并未失了分寸。
“如果你愿意，我会照顾你和这个孩子，我会让他健康快乐的长大，我可以比顾晚做的更好。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慕早扭扭身子，挣脱他的怀抱。她转过身来看着他，黑暗里，她的眼底似乎有皎洁明亮的泪光。
“我只要沈瞒活过来。”
她的话掷地有声，划破原本安静的气氛。
人的死生本是这个世上最容易的事情，孕育生命，再走向凋敝，人人可以选择。但选择也不尽相同，有的可以回头，有的只能终止。
你有什么办法让已经逝去的生命再起死回生呢？
慕早无疑是给他出了一个难题，他可以将自己的一切都拱手奉上，偏偏那些都不是她最想要的。若是可以，他宁愿死去的人是自己。
“对不起.....慕早......”
姜柚想将遮在她额头上的碎发撩开，手才抬起来，慕早却下意识的向后躲。
“为什么要躲？”
他说着抹开她的头发，却发现慕早在微微颤抖。
从她的眼底洋溢出抗拒的神色，姜柚抱住她，也不再问她躲开和颤抖的缘由，他通通明白了。
顾晚的手打在她脸上的时候，她是不是也这样充满恐惧。但姜柚知道，无论她心里如何畏惧如何失望，都不会表现在脸上。
此刻慕早颤抖的身子像是被秋风吹得打旋的枯叶，即将有掉落的危险。
“没事了，没事了，慕早，不要害怕。”
“姜柚......姜柚......”
她唤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一样绝望，仿佛穿越了千年的冰层的荒蛮的风霜，声音里尽是嘶哑和挣扎，锋利的像是剜心剔骨的匕首，叫嚣着直取人性命。
“我在，我在这里。没事的，慕早，你现在很安全，都已经过去了。”
姜柚一时间竟找不出什么好听的安慰人的话来说，关心则乱原来并不是世人胡乱编造的借口，若是真心想要安慰一个人，便是嘴上难以说出漂亮的话来，心里却被满满的记挂占据。
他一瞬间变成口吃的人，不停地语塞。只好牢牢抱紧她，好让慕早能安心些。
“带我走好不好？带我离开这里。”
她伏在姜柚肩上开始抽噎，终于泣不成声。这样一个承载太多回忆和悲哀的地方，是万万不能停留了。等了那么久，他终于得到这个机会，能够带着慕早远走高飞。这一刻的到来，他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很激动很庆幸，但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姜柚心里却隐约闪现出一丝愧疚。
“我只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全数给这个丫头。”
姜柚永远记得沈瞒在说这句话时脸上透出的神情，他想，那是对于温柔和爱护最好的诠释。
“我只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全数给你。”
他这样对怀里的慕早说。
从前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她，看着她成长，看着她和沈瞒相处，看着她成长，看着她身旁的人变成顾晚，也看着她因为感情而失望，伤痕累累。
但此刻，他已拥有亲自陪伴慕早，给予她温暖和快乐的权利。有什么事能比得上庇护所爱之人更加愉快呢？
姜柚自诩成为这场战争中笑到最后的人，战利品就是慕早。尽管战争中用的方法并不光彩，甚至是残酷，龌龊，但只要是能得到慕早的方法，再卑劣，再为人不耻，他也愿意试。
轻轻地，姜柚感觉到脖颈上有一个湿润柔和的温度，像是被阳光包裹的花瓣落在肌肤上一样。
他想过一百种方法要带她远走高飞，而最终却选择了最伤人的方法。慕早的吻不禁让他心中起了波澜，若是顾晚穷追不舍，若是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自己就真的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
“绝对不行！”
姜柚不禁说出了声。
“什么不行？”
慕早好奇地问。
“啊？哦......我是说，不能让你再受到伤害。”
“不会了......离开了这里的人，离开了这个地方，又有谁还能伤害我呢？”
“慕早，你还是这样单纯善良。”
她的眼神里突然闪现出一丝冷漠，像是枫叶上结起来的一层薄薄的冰霜。
“也许，我并没有你想像那么好......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是完全干净呢？别人伤害我，我自然也要还击。从我懂事开始，这个世界就急着向我展示它强大的黑暗面，逼着我学会弱肉强食的法则......想要得到的东西，就要抢......”
“若你真的如你口中所说的那样，现在你也就不会坐在我面前了。”
“你不信？”
“我不信什么干不干净，我只信你。”
“姜柚，我骨子里带着毁灭性，我甚至觉得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本性，动物性......你知道吗......沈瞒的妈妈曾说我不得好死。”
他拉起慕早的右手，在黑暗里细细的摩挲着她密密匝匝的掌纹，浅浅的，仿佛被风沙填埋的沟壑，纵横之间，埋藏着数不清的心事和不为人知的故事。
“若是你肯，就让我照顾你，即使最后的结果是毁灭我，毁灭我所有的一切，只要你肯，我双手奉上。”
慕早伏在他的膝上，像是一只蛰伏的蝉虫。若说毁灭，她更想毁灭掉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