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城门刚开,便听见铃响,车轮轧在青石板路上,辘辘而来。街边的人听到声响,便支开窗子,便看见街上一对行人,四匹白马拉着马车,马车上垂着火红缂丝绸帐,清晨微风,马车顶四角悬挂的铃铛便随风发出清脆的铃响,踏着熹微的晨光,一路往王宫走去。
若不知道,还以为是那家成亲的车队,只是鼓乐不鸣,琴瑟不奏,虽是红衣,却宛如送丧的葬仪。
慕念早就在醉金楼定下八绝宴 。八汤 ,八菜 ,八果,八炒,八焖,八炖,八煮 ,八蒸,共八八六十四道菜,其中鲜绝,味觉 ,色绝,爽绝,酥绝,脆绝,嫩绝,香绝。为南楚之国宴。
姜琊未醒,便由他代国主,接见这位东齐来访的使者,乐宁公主。百官皆一已经等在醉金楼,慕念代行国主,依然是一身素黑色朝服,玉冠簪缨,站在醉金楼门口。
踏着熹微晨光的马车行至醉金楼门口停下,为首的红衣侍从手持白旄节杖,掀开马车前的红帷,一双绣鞋踩在凳上,凝雪皓腕接过使者手中旄节,红丝长裙委地,头上金翠珠摇,一双杏眸凌厉,此时正倒映着慕念的身影。
“我为东齐使者,为何不见楚国国主。”她出声发问,音如芙蓉泣露。
“国主身体抱恙,不便见卿。”慕念淡笑说道。
“既然抱恙,那为何不见楚国国老,却是你一个外臣在此?”乐宁公主挑眉再问。
“我为南楚相国,国主抱恙,我持玺代国主迎接公主。”慕念表情未变,仍是温润浅笑。
“那便算了。”乐宁公主说道,持节从慕念身边走过,“你不过璧国降臣,如今却能代国主议政,公子之才,果然不同凡响。”
慕念浅笑。“不如南楚兵马未动,公主便跋山涉水,为求和而来,公主深谋远虑,温言拜服。”
乐宁公主看着他,冷哼一声,从他身边走过。
酒过三巡,乐宁公主放下玉箸,抬头看着慕念。“公子这宴席倒是不错,齐国止水学宫为天下学士必访之地,楚国醉金楼也为天下饕客餍足之乡。只是终归是他国滋味,不必故国味美食鲜。”
“天下菜色哪里会千篇一律,心怀四海,何处不为家呢?”慕念举杯致意。
“我不过是弱女子,不及公子胸怀。”乐宁公主说道。“公子唇枪舌剑,倒是可比百万铁骑更加伤人。”
她说完,将杯中酒饮尽,“寒暄已过,我等来楚,意为结盟。”
慕念浅笑,手覆上面前玉樽,“宴席上,不谈政事,还请公主慢用,以免说温言待客不周。”
“相国待客自然极是周到,只是国事为先,使命未达,我又如何能安?”
“公主长途跋涉,还是先休息为好。”慕念笑道,“我已经安排了公主下榻的驿馆,还请公主移步。”
乐宁公主敛眸沉吟,然后答应下来。
慕念送乐宁公主上了马车,眉眼含笑,这位乐宁公主,还当真是不简单。
回到王宫,云千渺依然守着姜琊,他刚给姜琊施过针,金针上并无毒气,而姜琊也看起来面色红润,呼吸均匀,若不是知道他受过重伤,倒叫人以为他是睡着了。
慕念刚坐下,便有侍官递上帖子来,红笺烫金,笔迹娟秀,是乐宁公主递上的帖子,请慕念一杯茶。
云千渺凑过头来,“这位是东齐的那乐宁公主?”
“对。”慕念点头,将信笺放在案上。
“她不会想对你不利吧。”
“不会。”慕念说道。“她应当是真心相邀,再说,这是在南楚境内,她即为使臣,又怎么会引火上身。既然这位公主盛情相邀,我理应前往。”
虽是冬季,外面青竹依然苍翠,慕念掀开帘子,就看见乐宁公主已经换了一身绣墨竹的长裙,头上用墨色发带扎了头发,面前摆着明月玉盏,小炉中煮着茶水。
“公子来迟一刻。”乐宁公主说道。
慕念在她对面坐下,看着乐宁公主一双素手浇碗倒茶,将玉盏推至慕念面前。“还请公子尝尝,我这茶如何。”
“茶香浓郁,味清回甘,入口绵长,确实是好茶。”
“公子可尝得出是什么茶?”
“齐国桑阳的阳庭羡雪,多年没有喝过,倒还是原来滋味。”慕念将手中茶碗放下。“公主千里迢迢带这茶来,却是有心。”
“公子说笑,我不过是小女子,那里懂什么心计。左不过是仰慕公子才名,还望公子手下留情才是。”乐宁公主慵懒说道,不经意间流露出小女儿情态。
慕念淡笑,“公主说笑了,这话若是骗骗东齐朝臣也就算了,公主觉得我会信吗?”
“我仰慕公子才名的确是真。”她说道,眸色阴沉犹如古井,全然不像方才那般。“不过我希望没有公子,也是真。”
慕念并不在意。“希望我死的人多了,不止公主一个,比如说北燕那位国主,差点就让他得了手。”
“哈哈。公子倒是风趣。”乐宁公主笑出声来,“不过我就是一介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是想要公子性命,也敌不过公子手中那柄悲回风。下毒的话,公子身边又有药仙相助,说说而已,公子切莫当真。”
“实不相瞒,温言也曾想过,公主若是来楚,便不必回去了。”慕念笑道。“不知若是派人截杀公主,东齐朝堂又作何反响。”
乐宁公主脸色一白。“公子仁厚,想必不会如此。”
“那是自然,我也不过是说笑而已。”慕念说道。
“我原本来,是想见一见那位传说中的狼王,只是没想到冠绝六竟会抱恙,想必是病的很重了。”乐宁公主往炉中切了半块茶膏,用汤匙搅了。
“人食五谷杂粮,又那里会不生病呢,再说,有药仙照顾,便不劳公主挂心。”
“我又如何不挂心呢。”乐宁公主给慕念添了茶。“毕竟若是议和结盟,公子作为璧国降臣,又如何能替楚国国主做出决定。”
“我挂南楚相印,持玉玺代政,公主多虑。”
“事关国体,我自然应当事无巨细,思虑清楚。”乐宁公主说道。
风吹过窗外翠竹,有竹叶落在案上。
“公主此次前来,既为结盟,不知对我南楚,有何好处。”慕念手摩挲着杯沿。
“我齐愿与南楚结盟,共抗燕郑。”
“我楚国拥兵百万,粮草充足,不缺齐国助力。”慕念又说。“既然结盟,若北燕伐齐,我南楚自当出兵,解齐之困,若北燕伐楚,齐国难道有可用之兵援楚吗?”
“若是公子不愿结盟,可是能挡得住齐郑燕三国联军。”
“有何不能?”慕念说道,“楚国灭璧之时,萧栖朝就想出兵伐楚,他现在可曾南下?”
“此一时彼一时,既然南楚意欲一统天下,我们结三国之力伐楚,以绝后患。”乐宁公主手有些颤抖。“若公子不愿与我结盟,我自然出使燕郑,一统伐楚。”
“哪位国主不想一统天下,施展抱负。就连你……你们东齐国主,不也想统一天下么?”慕念挑眉。“齐国富庶,可惜地势崎岖,民多从商,就算燕郑同意与你结盟,灭楚之后,难道不也想将齐国一起吞并吗?唇亡齿寒的道理,公主还是懂吧。”
他说完,喝了一口茶。“公主出使燕郑,同谋伐楚。我也可以出使燕郑,说散联军,甚至联合伐齐,公主可要思虑清楚。我既知道公主身份,萧栖朝也能猜个七八分,萧栖朝可不如我这般好说话。我得楚牧,云千渺相救才得以生还。以公主身份,萧栖朝必然亲自出马,公主觉得,以公主随行护卫,可能出得了北燕国境。”
乐宁公主脸色煞白,咬着嘴唇,握着杯子的手指节发白。随即重重叹了一口气,“我明白公子的意思了。”
慕念点头,看着茶碗上氤氲的雾气。
“南楚有何要求。”
“割地。”
乐宁公主手锤在桌子上,站起身来。“割肉饲虎之举,我怎会做。”
“那便请公主归国,来年春朝,等我楚国铁蹄踏破你齐国都城。”慕念抬头看着他,亦是锋芒毕露。
乐宁公主失神坐下,没注意袖袍带翻了摆在案上的茶碗,茶汤洒在桌上,沾湿了袖袍,她看着慕念,泪水在眼中打转,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若我割地,公子可保我齐国几年平安?”
“一城一年。若割齐国十五城,我保你齐国永世太平。”
“我知道了,公子请回,等我考虑一下。”乐宁公主轻声说道,声音有些哽咽。
慕念也不多言,施了礼,起身打帘出了门。
下了楼,便听见绵软歌声,声音带着哭腔,从窗户飘了出来,伴着风吹竹叶沙沙的声音。
“曾经繁花月影舞剑处,如今断壁残垣荒草生,见不得流年错落纷沓至,哀其潮升月又明。”
慕念阖眸,叹了一口气,这是齐地哀怀故都的曲子,曾经年少,不知曲中深意,如今感同身受,再闻之时,心已碎尽。
一点凉意落在鼻尖,慕念睁眼,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就连南楚,也开始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