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念喝茶，抬头看着头顶枝叶婆娑。
“故国旧味，存于心中即可，又何必强求是故国？”
月和垂眸倒茶。“阿念难道觉得，国仇家难，只不过半年之久，便可却之脑后，一如前尘，尽皆遗忘吗？”
细碎阳光落在她发见，却是轻叹一声。“我忘了，于我来说，是国难家仇，对阿念来说，不过是朽不可救的残局，轻易便可舍弃。”
“璧国之土，已入楚疆，璧国之民，已安于楚。何必执念于是璧国之主，还是楚国之主。至少在楚国，百姓可以安其居，乐其业。月和，即使没有楚王，也会有燕王，郑王。”
“有阿念谋算，只会是楚王。”
慕念喝茶的手停了一下。
月和却仿佛毫不在意。“我说错了话，还请阿念莫要怪罪。”
“你，也这样认为吗？”慕念抬头，惨然一笑。“若你如此想，便算是吧。长途奔波，我累了。”
他说完，推开面前茶点，忽觉阳光十分刺目，眯了眼睛，回了房间。
月和站在树荫之下，若有所思。
关了房门，慕念靠在坐垫上，抬头望着房梁，阖眸。
听到门窗声响，他却仿佛知道来人是谁，不看一眼。“我不是叫你回王宫去吗？”
“我不放心。”姜琊在他对面坐下。“你很少有如此灰心的时候。”
“感怀旧事而已。”慕念答。
“你又何必，何必计较这些。”姜琊转过头去，“你到孤云，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有人对你恶语，告诉我，我……”
“杀了他们吗？”慕念反问。“你杀得了十人，百人，千人，万人，却管不了人心所想，也堵不住悠悠众口。而且，我并不在意那些恶语流言。何须牵扯无辜性命，成了暴戾之君。”
姜琊语塞，坐回原处，“可是，我却不能看着别人诋毁师哥，师哥一腔热血赤心，却被诋毁辱骂，可见璧国忘恩负义。”
“我的心早就冷了。”慕念温声说，睁开眼睛，望着积尘画梁。“如此也好，让他们恨我，也少恨你几分。我虽答应给乐宁公主两年和平，不过是楚不发兵攻齐，若是齐国内乱，却不算我失约。”
“师哥。”
慕念眸光闪烁，顾盼流转，落在姜琊身上。“郑国国主应当割地向你求和了吧，他割何处与你？”
“益康之地。”姜琊答道。
“白水关那边如何？”
“郑国割地求和，燕国久攻不下，已经撤兵。谷斯川严查军中，发觉北燕奸细，已经尽数除尽。”
“没了楚牧，郑国雍州必失，今年卧仙河汛水，郑国的雍州，还能多留些时日。”慕念说道。“不过应当也用不了太久，等卧仙河汛期一过，萧栖朝必然发兵雍州。雍州虽然有楚牧旧部，北燕攻郑之日，便是他们葬身之时。”
说到此，慕念不免长叹一声。“是我对不住他。”
姜琊静静听着，未作言语。
“等萧栖朝攻下雍州之后，作为郑国盟友，自然要出兵驰援。给萧栖朝一个雍州，他应当知足了。”慕念浅笑。
“师哥。”姜琊说：“她的事……”
“若她真的有所动作，自然会动手的，不用操心。若她没有别的心思，便算了吧。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她也受了不少苦了。”慕念扯过毯子来，盖在身上。
姜琊点头，站起身来，然后想起什么，又坐下来。“师哥现在还梦魇吗？”
慕念愣了一下，继而淡笑：“近来让云千渺给我配了一个宁神的方子，偶尔会做些噩梦，但已经好多了。”
他确实是好多了，没有梦中惊悸而醒的情况。
“你还有事吗？”慕念拽着毯子，抱着吃得越发胖的长欢，侧头看着姜琊。
“没事了。”姜琊说道，他还是想多和慕念待上一会儿。虽然慕念说他不在意，但方才他的样子，分明是在意的。
却见到慕念拨弄香炉，点上了一支安神的香，不再与他搭话。
姜琊便坐下来，翻看着慕念案上的册子。
这些册子是慕念出发的时候整理的，该处理的事情已经都处理完了，还有一些批复也是早就安排人去做了，多是些杂事。
姜琊再往下翻，倒是从册子地下，翻出一封信来。信已经拆了蜡封，信封上是给慕念的地址。姜琊看了眼慕念，慕念却是低头给长欢梳毛，并没有阻拦他。
姜琊打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纸，里面的信纸只有一页，是从止水学宫来的。
“师哥。”
慕念抬头， 看着姜琊，“你不会当真以为，我是一人孑然，只凭阴谋诡计，就能帮你夺取天下的吧。”
“……”姜琊沉默。“只是止水学宫，怎会愿意帮我。”
“止水学宫当然不愿意帮你。”慕念说道：“他们愿意帮我，而且，并非只有止水学宫。”
原本姜琊以为他与止水学宫已经再无瓜葛，却没想到还会再受止水学宫恩惠。并非只有止水学宫，姜琊愕然，他仿佛当真没有好好了解过慕念，再看着慕念挠着长欢的脖子，却觉得自己，真的将慕念掌握在手里吗？
“怀瑾，你何须想得这样多。”慕念自然了解他的狐疑，“你对师尊不满，我知道。不过师尊既然将止水学宫交给我，便已经做了选择。你何须如此，心怀芥蒂。”
姜琊将手中信纸放下，“师哥为何今天要告诉我这些？”
慕念摸着长欢的手停下，长欢十分不满的叫了一声。慕念却淡然一笑，继续揉长欢的肚子。
“你只当作我是心血来潮，想告诉你这些吧。你出来这么久，晾了那些朝臣该有半日了，也该回去了。”
姜琊把手中的信放下，站起身来，又看了慕念一眼，然后翻窗走了。
见他离开，慕念将长欢放下，看着姜琊摆在桌上的信。
心已经冷了，便愈发怕真情弥散，想要留住指尖这一点点细碎美好。
天又几时会随人心愿，不过是自欺欺人，了慰此心。
一连三天，慕念都没有再见到月和，应当是月和要故意躲着他。
同在屋檐下，纵使不想见，也是能见到的。
月和妆容精致，坐在院子里，仿佛是等着慕念回来一般。
慕念方从楚王宫出来，一身玄色朝服还没换下，见月和等他，便在月和面前坐下。
“月和殿下，找我有事？”
月和抬头看他，眉眼柔顺，却是冷冰冰的眼神：“我以为，是你应当找我。”
这倒是有些出乎慕念的意料。“我应当找月和殿下，倒是让我有几分不明白了。”
“以你的水平，应该会更早发现才是，难道你现在都没有感觉出来吗？”
慕念抬头，一身轻松，身上的官府宽松，绶带轻缓，绣着云纹凤鸟。
“我应当感觉出来什么，感觉出来你是故意接近？感觉出你行为古怪，还是感觉出你要刺杀楚王？”
月和却是大笑，笑得十分失态，甚至害笑出了眼泪。她擦了眼泪，止住了笑，看着慕念。
“阿念，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很想杀楚王呢？我虽然是恨他不错，恨他灭我家国。可是我更恨另一个人，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方能解了我心头之恨。”
她说完，脸上的恨意暂时散去，脸上露出往日般温柔恬静的笑容。
“阿念觉不觉得，今日院中的香气浓郁了些。”
如此一说，确实觉得院中有一种甜腻的香气，慕念察觉不好，便觉得气血上涌，心肺绞痛，跪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黑血来。
“你恨得竟然是我？”慕念抬头，神色不解，看着坐在石凳上的月和。
“对啊，阿念，我恨你，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她站起来，走到慕念面前，弯下腰，她的头发从肩头滑落，与院中甜腻的香气混在一起。
慕念眼中映着她的影子。
“你因何恨我？你难道不是想杀怀瑾？”
“我确实很想杀了姜国主，但是啊，你把姜国主看得太死了，我根本无从下手。可是你却没有谨慎的保护你自己，让我如此轻易的便得了手。”月和虽然是笑着，确实满怀恶意。
“你还没有回答我，因为什么恨我？甚至超过了怀瑾这个楚国王上。
月和直起腰来，笑道：“霁月公子精才绝艳，竟然连这小小的一件事都猜不出来吗？我为何恨你，等你到了阴曹地府，你就知道了。”
“你在院中燃起毒香，不顾及这院中其他无辜之人了吗？”慕念又吐了一口血，厉声问道。
“当然不是。”月和说道“这香可是无毒，除了味道甜腻以外，倒还有宁神益气的功效。不过呢，要是这香遇上月魂散，可是会变成剧毒无比，心肺俱伤，经脉倒转，不出一个时辰，便会七窍流血而死。阿念，你猜猜，你究竟吃了多少月魂散。”
“你给我的每次点心里，应当都放了吧。”慕念说道：“你果然已经筹谋已久，看来我今天是在劫难逃了。”
“你还有什么遗言，看在曾经相识一场的份上，我替你转达。”
“我只有一个问题。”慕念说：“你为什么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