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只见生前因，未曾看得死后果。所谓因果报应，只有生前，才算报应。慕念摇头，杀孽缠身？看着牵着自己手的小小少年，慕念很难想象他杀人的样子。他是家中独子，并无兄弟，两个姐姐业已出嫁，倒是真想有个弟弟。第一次见到姜琊的时候，不到自己腰际的一个孩子背着行囊站在学宫门口，黑色袍子的关节处已经磨脱了线，风尘扑扑的样子，应当是赶了很久的路。
慕念那时刚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看见了这个虽然狼狈但腰杆挺拔，如同一棵小松立在门口的少年，极合他眼缘，便领了他进去。少年起初什么都不愿说，直到慕念给他换了身自己往日的旧衣服，又给他吃了碟甜糕，方才问出他的名字来，姜琊。姜是南楚国姓，但看这孩子孤身一人来止水学宫的样子，应当并非王室。琅琊皆为美玉，慕念也觉这孩子当是璞玉。
他这两日捡的东西有些多，还捡回只猫儿养着，等先带这孩子找过师尊，没准师尊高兴，就忘了他猫儿的事。
齐无遥见到姜琊的时候，的确十分高兴，并且开坛收了姜琊为第三位弟子，送了姜琊一字，为怀瑾。
既然同一师门，又是师尊亲授，自然比旁人还要亲厚。这个师弟很是讨喜，慕念也就当亲弟弟。不过齐无遥虽然是高兴，但却没忘了他那只猫儿，原是猫调皮，自个跑到齐无遥屋里去，撕了齐无遥收藏多年的挂画。慕念连同猫一起被关了紧闭，也就是这时候，姜琊给他送了一碟糖糕过来。
桑阳桂花楼的糖糕极为好吃，甜糯却不粘牙，配上他家独有的清茶，让人食指大动。
想到这里，慕念便有了主意安慰自己这位小师弟。“怀瑾，我们去吃桂花楼的糖糕如何？”
姜琊原本怏怏的，听慕念提议，便道是慕念想吃，于是便打起精神，答应下来。
止水学宫在桑阳城外山上，到桂花楼要小半个时辰。桂花楼虽然是买点心的，但二楼却有茶楼，以供茶客休息。
慕念领着姜琊上楼，要了两碟糖糕和一壶茶，午后人少，便寻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他们窗外正是对面的歌坊。午后歌坊也少人，歌舞姬就在楼上露台排练，并不是什么小孩子不能听的曲目，慕念便开着窗子，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那边丝竹管弦，却是有一番情趣。
其他乐器声渐隐，只余一缕箫声，如泣如诉，哀转低回。慕念听着曲腔熟悉，便抬头，看见露台有一红衣歌姬随着箫声，缓步踱到露台中央。箫声急转之下，如杜鹃泣血，哀鹤唳空。乐声暂缓，歌姬便开口唱道：“昔日繁花月影舞剑处，如今断壁残垣荒草生，见不得那流年错落纷沓至，哀其潮升月又明。”
此后管弦声又起，歌姬便接着唱道：“遥望城关，风烟外、何处吾乡。却不见、歌台舞榭，金雀红绡。凰歌楼前渡寒鸦，翠羽亭外闲车马。又怎问、一曲离恨意，向谁说。”
慕念喝了口茶，拈了一块甜糕，一边向姜琊解释道：“这曲子是哀怀东齐旧都之作，作词的是玉璇公主。已经过了有五十年了。原是齐国氏族吴家篡位而代陆，之后，迁都泷川。玉璇公主逃出，路过旧都麟泽之时，有感而发。”
姜琊倒是没听曲，只专心听着慕念说话。
“不过吴家这位子不过坐了二十年， 玉璇公主便以陆家号令群臣，夺还王位，迁回麟泽故都，夷灭吴氏三族。”慕念喝了一口茶说道：“齐国的女子，绝非等闲之辈。若我娶亲，自然是要娶如玉璇公主这般女子。”
说到这里，慕念提着茶杯笑笑。
他一笑却是迷了姜琊的眼，姜琊能想到慕念一身大红喜服的样子，眉眼温润，带着笑意。而女人的脸却是一片空白，没有女子能配得上慕念。姜琊这样想着，可总觉得心里像是针扎一样，不太好受。
慕念见他不吃糖糕，知道他在想事情，便浅笑问道：“若是怀瑾将来成亲，不知道要娶什么样的女子。”
“师哥这样的。”姜琊不假思索地说道。
慕念愣了一下，一双桃花眼潋藏笑意：“怀瑾这打算怕是要落空了，我家中没有妹妹，两个姐姐也出嫁了。怀瑾年纪尚小，总能遇上合适的。”
那边歌楼上的曲子已经唱完，红衣歌姬已经下去了。后面的曲子是更加欢快的曲子，慕念一边吃着糖糕一边看着歌姬排练。姜琊也看着慕念，他应当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不是师哥这样的女子，而是，师哥。
慕念并未在意他的表情，只是饶有兴趣的听着曲子。两碟糖糕已经吃完，从楼梯转角上来一个人，正是楚牧，慕念见了他来，将目光从对面的歌坊收回来。
“师尊留你说些什么。”
楚牧脸色并不好，只在慕念旁边坐下来，眉头紧锁，似乎是想起不快之事。
见他久不言语，慕念便想做事齐无遥不允他说，便也不追问。“师兄要不要尝尝这儿的糖糕，这是近些日子新做的口味，味道不错。”
他说完，便唤了伙计来，续了壶茶，又叫了两碟糖糕来。楚牧叹了口气，看着慕念，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
“师尊原本也没说不能告诉你。”楚牧叹道，“只是还是不和你说为好，就算说了，你也定然不会相信。”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却是看着姜琊。
慕念耐心喝着茶，倒是没注意楚牧的表情，但姜琊却看得分明，楚牧看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早上的那般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冰冷的神色。直觉告诉姜琊，齐无遥告诉楚牧的那件事，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师兄不想说，那我也不强求师兄了，师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可别忙着走。”
“我既然是躲出来，自然不急回去。”楚牧收回了看着姜琊的眼神，吃了一块糖糕，“若是你有空，也应当去雍州走走。”
“雍州？”
雍州是郑国北关的一郡，与北燕以卧仙河为界。
慕念浅笑。“若是我没记错，师兄家乡应当就在雍州。”
楚牧手里拈着糖糕，“我家风景不错，山青水秀，而且盛产美酒。温言要是来雍州，我带温言四处转转。若有机会，我倒是愿意领一队兵马驻扎雍州，让兄弟们都能饮上雍州美酒。”
“若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师兄的家乡看看。”慕念笑言：“可惜现在我学业未成，不敢回家，更不敢出游，还是谢过师兄好意了。”
“师尊早就说，已经将他一身学问倾囊相授，温言如此说，便是推辞了？”楚牧说道。“若是温言如此，我可是要不悦了。”
“明正是怎么了？”慕念问道。“可是师尊交代了些什么？”
楚牧摇头，一口将杯中茶汤饮尽，想挤出几分笑意，却只剩苦涩。
“师尊他的确是交代了我一些事情。”楚牧说道，“可是师尊却说一切都是天命既定，就算是我想改，也绝无可能。”
“原来如此。”慕念淡笑：“若是此事，师兄就可以放宽心。”
“你叫我怎么放心。”
他手中的茶杯摔在桌上，茶汤从杯中溅出来。姜琊和慕念都吓了一跳，看着楚牧，楚牧却是眼神悲凉。目光及到姜琊，又变回方才那种复杂冰冷的神色。
此时慕念也注意到了楚牧的眼神，他心中也明白齐无遥所说天命定然是与姜琊有关。
只是能有什么事让楚牧露出这种表情，甚至对姜琊的态度骤变。慕念想不明白，而楚牧也没有心情向他解释，手上用力，杯子便骤然破碎。
杯子的碎片落在桌子上，桌子上面留下一滩水渍，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伸手想去拉住姜琊，姜琊往后躲了一躲。只是他的指尖离姜琊不到寸余的时候，慕念的手按住了他的胳膊。
“明正，师尊到底说了什么。”
楚牧似乎才从恍惚中回神般，失魂地收回手。“算了，我也是入了魔障了。”
说完，他便起身，将另一只手中的糖糕放在桌上，“我没什么胃口，你们吃吧。”
看着楚牧下楼，慕念心中也有隐隐不安，方才若是他猜得不错，楚牧竟然想对姜琊动手。这更令他好奇，到底齐无遥与楚牧说了些什么，竟然让楚牧如此反常。
姜琊惊魂未定，坐在位子上，怯怯问道：“师哥？”
慕念也回过神来，看着姜琊有些湿润的眼睛，知道方才定然是叫他受了惊吓，出言安慰道：“没事，楚师兄大概是想和你玩闹，再吃些糖糕吧。”
说罢，还将桌上剩余的糖糕向着姜琊推了推。
那可不是什么玩闹，姜琊看着桌上的茶杯碎片，目光阴冷下来。方才楚牧那样的表情，还有动作，分明是想杀了他。他并未指望楚牧会如慕念一般待他亲厚，他也不是十分喜欢楚牧，但却不至于走到欲除之后快的地步。楚牧有此举措，却有五成是出自齐无遥的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