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宫有一处暖池,桓都初建之时,凿地出泉,花树生旁四季不凋,时人为之奇。
慕念将身子浸在水里,便生出些许兴亡之感来。自璧国国破之后,他使燕,恍惚间已有一月有余。
那些日子他殚精竭虑,几乎耗尽心血,也未续璧国国运。国祚坍塌,不过是弹指一瞬。慕念整个人都沉在水里,璧国自玄女授玉开国,已历百载。如今一朝倾覆,曾经歌舞升平之处,也只剩残垣断壁独映冷月。慕念闭上眼睛,他本可再拖璧国数十载,只是南楚大军已至,这早被蠹虫蛀空的大厦便不堪一击,轰然倒塌。
慕念从水里钻出来,水珠顺着他长发滴下来。抬头猛然看见姜琊,这原本也并非是什么尴尬的事。
“师……师哥,我是来给你送香薰的。”姜琊连话都结巴了,“你是不是没带。”
他他想把目光移开,但是目光却如烙在慕念身上一样,移不开,反而更为贪婪直勾勾的打量。
池水到他的腰际,原本乌缎一样的头发他一直都束着,如今因为沐浴便散了下来,此时披在身上。宽肩窄腰,肌肉匀称,本就如白玉雕就,此时浸在水里,身上还有氤氲着水雾。这副样子,也太……
这并非是什么尴尬的事,现在却让慕念顿时觉得,姜琊的确是有点问题的。
“看够了吗?”慕念幽幽说道。“滚。”
姜琊很没面子的就滚了。
慕念叹了一口气,穿了衣服。他本想再泡一泡的,便是姜琊这一搅便没了兴致。将外袍披在身上,撩起头发,挤了头发上的水。
忽然听到一声笛音,笛声高亢,如九霄鹤唳。慕念瞳孔一缩,抬头便见到飞檐上站着一个人。
“公子好雅兴。”
那人将笛子从唇边移开,声音喑哑,便正是那山洞里的黑袍人。
慕念盯着他,一手摸上剑来。
“公子不必紧张,我不想惊动外头那个。”
“阁下是?”
“在下离百草。”那人说道。
“姜琊怎么了。”
以姜琊的水平,这人不可能悄无声息的进来,而且方才的笛音姜琊不可能听不到。
“公子放心,我只是让姜国主入了幻境。不过毕竟是冠绝六,应当很快便会冲出来。所以我们长话短说。”
离百草手里玩着笛子,忽然一把抓住,从飞檐上跳下来。“公子可愿与我合作?”
“合作?”慕念单手提剑,一手笼着袍子,他没有穿鞋,赤脚站在地上,发梢还有水珠滴下。
“是。”离百草说道。“灭国之仇,难道公子不恨吗?”
“听阁下如此说,阁下也是灭国之人。”慕念轻笑,眸光清冷。他原本便是七窍玲珑的心肝,冰晶雪彻的肚肠,听离百草所言,也猜出了八九分。“阁下应当是古银国人吧。”
离百草拍手。“不愧是公子。”
慕念看着他,他脸上缠着绷带,只露出眼睛和嘴。“阁下既然是来谈合作,为何不露出真容。”
“哈哈哈。我面目丑陋,便不污公子的眼了。”离百草说道。“公子不如和我一起,屠尽桓都,杀了姜琊。”
慕念只是淡然看着他。“之后呢?”
“之后自然是复国。”
“阁下对我有所隐瞒。”慕念轻笑,“阁下并没有说,杀了姜琊,迎回南楚太子姜永宁的部分。”
“有区别吗?”
离百草眼睛里的狂热立刻便冷了下来。
“自然是有。”慕念说道。“阁下诚意不够,叫我如何与阁下合作,如何与阁下背后的那位南楚太子合作。”
“若除了姜琊,太子自会帮你复国。”离百草明显有些不安,转着手里的笛子。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慕念说道。“南楚灭了古银国,南楚太子也是南楚血脉,为何你效忠于南楚太子?”
“……”
离百草沉默,半晌之后抬起手来,想要将笛子凑到嘴边。
慕念一剑过去,衣袍翻飞,将他手里的笛子砍成两截,剑刃悬在离百草颈间。
一旁花树被剑风带起花瓣,此时同他衣袍一并落下。
慕念斜眸轻笑。“容我拒绝。”
池苑的门轰然被炸开,姜琊挟着刀气冲了进来。离百草故技重施,掀起一阵黑烟,等刀风吹散之时人已经不见了,只在地上留下断成两截的竹笛。
方才姜琊站在门外,只听见一声笛音,觉得不对,却见到周围紫雾升腾,不知何时竟然被拉入了幻境。
“你……”
他抬头看着慕念,想说的话却结在嘴里。慕念只穿了中衣,外袍松松披在身上,露出大半胸膛,一头长发柔顺的披在背上,有几缕窝在颈间。
慕念此时没空管他,只是蹲下身去,捡起来断成两截的竹笛。看起来极为普通,并没有什么异常。
姜琊十分尴尬的咳了一声,将注意力从慕念雪白的颈子上移开。“他和你说什么了?”
“离百草,古银国人。”慕念温声说,将那两截笛子捡了起来。“正如你所说,姜永宁没死。”
“……果然是他。”姜琊握着刀,竟然是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他没有那么容易死了。没想到一向宽仁的南楚太子,居然会想到血洗桓都,可笑。”
他又转向了慕念,“要当真是他派来的,他有没有说,要你杀我?”
“说了。杀了你之后,帮我复国。”慕念淡然。
“慕念。”他收刀入鞘,“若你要杀我,只管来便是。无论是剜心挖骨,我生受着。”
慕念扫了他一眼。“你那条命先自己留着吧。”
“师哥什么时候想杀我了,只管动手便是。”姜琊笑着说道。“明日早上,我请师哥坐上卿,拜相印,封万户侯。”
“我没兴趣。”
慕念拢了手,踏了鞋子。不知道为何,他便觉得越发不安。
当晚慕念便做了噩梦,梦见无数人浸在血泊之中,向着他伸出了手。他们手上刻着罪印,血污落在他的白衣之上,便是一道道血痕。
血污将他的白衣染透,他进了城,便看见城中尸骸遍地。尸山血海之中站着一人,黑衣长刀,见了他之后回头。
慕念想叫他的名字,张嘴却叫不出声音,低头,便见到那把黑色的长刀没在他的心口。他的血顺着刀身流下来,滴落在地上。
那人面无表情的从他身上抽出了刀,甩下刀上的血。他的脸上溅了血,却也不在乎,跨过了慕念的身体。
慕念惊醒,身上衣服已经被冷汗津透,手摸上自己的胸口,一片完好。
只是做了梦,慕念松了一口气。
那个梦却又如此真实,仿如亲历。
“师哥。”
慕念抬头,见到姜琊的脸,与梦中的那张脸重合。
“师哥做噩梦了吗?”姜琊问道。
“没事。”
慕念这才注意到,天已经亮了。
这已经辰时了,他素来都是卯时起,大概是好久都没睡一个囫囵觉了,没有哪个噩梦的话,大概是能睡到午时吧。
回头就看见坐在一旁的姜琊,姜琊此时巴巴地看着。
“师哥你饿了没,我叫人将早膳端上来,师哥你要不要梳头。”
“不用。我要去天禄台。”慕念披衣,自己洗漱。
天禄台是南楚史官存放资料的地方,其中书阁存放了南楚藏书,关于南楚旧王之事也有记载,而慕念就是想要调查一下,南楚旧王。
天禄台的官员见到慕念来,一个个都十分殷勤的围上来,完全忽略了跟在后面脸黑如锅底的自家国主。
在天禄台的毕竟都是楚国的文人,而文人嘛,有哪个没听说过霁月公子的名号。昔日止水学宫召天下文士论道,当时慕念不过十六岁,将一众饱学之士驳得哑口无言,才冠天下,人如皎月,当是现世文人之楷模。而守凤临孤城拒敌,孤身入燕退兵,真为人中璧玉,活着的传奇,谁人又不倾慕。
于是这群文人都顾不得端着的架子,十分热情的围了上上来。
“公子要不要喝水?”
“公子可否给下官们讲讲公子是如何出使北燕拒敌的?”有人早就准备了纸墨询问。
“公子来天禄台可是要查什么典籍,需不需要下官给您找?”
“你们都起开,挡着我给公子倒茶了!”
姜琊脸黑如锅底,“如此喧闹,像什么话。天禄台差事便是如此清闲的吗?”
这位主脾气不好,这些官员清楚的很,若是他一个不高兴,扣了俸禄并且要他们编辑史册,便是得不偿失,就各自走开,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慕念,想想自家有没有未嫁的妹妹或者女儿。
慕念是为了查古银国之事,虽然他是对古银国有一些了解,但若是详细还是要看一下南楚的记载。
古银国的战事已经有三十年,这场仗打了三年,虽然古银国有邪祟,但当时的随军医者是医圣云如镜,破解那些邪祟之法也并非难事。之后先楚王之后便一蹶不振,贪图享乐,之后的记载,就是帝王生活流水账,还有一些内廷之事。
慕念翻了翻,其中也记录了姜永宁的生母,兰奢夫人,原是内廷女奴,后来成为最尊贵的夫人,但并未记录其身份来历,慕念记下,关于当朝姜琊的事,书中尚且空着,暂时未写。姜琊夺位逼宫之事,应当事没有想好要怎么写。
隐隐听见暮鼓声敲,慕念揉了揉眼睛,没想到已经是黄昏了,消磨了一天的时间,慕念也坐了一天,起身锤了两下酸麻的腿,才想起来,姜琊一直都在。
“查到什么有用的了吗?”姜琊问道。
“还算有所收获。”慕念回答,“只是不知道又与紫衣无相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