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琊坐在大殿中央，看着从门口走进的慕念。大殿中早已无宴席上的热闹，空旷的殿内只余冷清。周围的铜鹤衔灯，跳动的烛光映着姜琊刀身的冷光。
慕念站定，抬头看着姜琊，一身窄袖长袍，玉簪墨发，手握佩剑。
“慕念，我记得你曾说过，要帮我统一天下。”
“是。”慕念眸如墨沉，握着剑的手有些颤抖。
“那今日之事，你又作何解释？”姜琊甩手，将桌上的折子甩到慕念脚边。
慕念低头，折子已经被摔得散开，是东齐与南楚结盟的国书。慕念俯身将折子捡起来，“我所投者，为仁主，行义举，不信不义之事，于国有损。”
他话音刚落，耳边一道劲风，姜琊已经到他身前。慕念面色不改，看着姜琊，瞳映烛光，目如星辰。
“呵呵。”姜琊冷笑。“你一心为楚？若你一心为我，当然不应拦我。还是说，你是怕我手段龌龊，脏了你这位霁月公子？”
“我只是不愿王上陷于不义。”慕念说道。“其中虽有私心，但以南楚如今情况，确实不应出兵齐国。”
“我倒是想知道，你又能给我什么理由。”
“古时圣人之君，若有平天下之志，并九州之心，自当励精图治，夙兴夜寐，仿商汤以仁治，修尧舜之圣明。任贤逞才，选信修能。顺天而利其民，得时而保其政。是以修君子之德，养圣人之行。以仁治国，以义服众。”慕念温声说道。
“果然是博学多闻的霁月公子，敢问古来圣贤，取天下者，有谁是高呼着仁义二字，让天下诸国，拱手让地的？”
“无人。”慕念说道。
“所谓仁义道德，都是些屁话，不过是愚民之语。”姜琊比慕念高出半个头，此时目光冷冽，对上慕念温和眸子。“慕念，你想要的仁义之主，可是那位东齐幼主？求你保他生民无祸，若我要杀，你拿什么拦我。”
“怀瑾，一统天下或许不需要仁义之君，但安邦定国需要仁政之主。那位东齐幼主，你不可杀。”
“怎么会，她在南楚国境之内，还是乐宁公主，而且是死于流匪截杀。为了给东齐一个交代，我会亲自率兵，剿灭流匪，还东齐一个公道。这样，我可否是仁君？相国大人？”
慕念沉默，看着姜琊一脸玩味的表情，眸色生寒。
“我要保她。”
“为什么？”姜琊欺身过来，“看来你当真觉得她才是仁主，还是见得乐宁公主天姿国色，不忍香消玉殒。没关系，慕念，若你喜欢她，我也可以抓活得回来，送你也可以。”
“你！”
姜琊眯着眼睛，几乎贴在他耳边说道。“还是你觉得，物伤其类。那位乐宁公主如你一般，妄图螳臂当车。国破之后，必遭百般折辱，她既身为女子，想必处境更为惨烈吧。我的相国大人，我可将你奉为座上宾，何曾折辱于你。你举城而降，是你自愿，折节而事，我亦未逼你。若你当真风骨傲然，不可屈折，又怎会在这儿？”
慕念右手推过去，手腕被重力接住，化去了他的劲力，反而借势一拧，将他手拧到背后。被这一扭，手上原本的折子也啪的掉在地上。他拿剑的手也被姜琊制住，他武功不及姜琊，就算是身法也落于下风。
“若我想辱你，自有千种万种方法，将你所谓风骨气节揉碎踩尽，你莫要逼我。”
“呵。”慕念忽然笑出声来。“我算是懂了，师尊所言狼子野心，究竟是何意。一切不过是我自作自受，自轻自践。你想如何，那便来吧，我慕念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一死又何足惧。”
人在气头上，往往能挑最毒的话说，刀刀往心口上去剜，直到两边都血肉模糊才肯罢休。
“我怎么会让你死？”姜琊说道。“我可舍不得。”
“多谢国主饶命。”慕念嘴角挂着冷笑，语气不屑，“外臣感激涕零。”
“若你再如此，我便真对你不客气。”姜琊放开了手，手按着额头。
慕念亦是细心之人，虽然气急，但始终保持着三分清醒，见姜琊此状，语气虽然仍带着气，但也软下许多。“你怎么了。”
姜琊扶着慕念肩膀，慕念便觉得姜琊半身的重量靠在他身上，“怀瑾，你没事吧。”
姜琊摇头。“我没事，只是觉得有些头晕。”
慕念哑然，他还是留着几分情面，不至于将姜琊气晕。这还是姜琊先挑得火。若是气，也当他先被气晕了才是。
只是见到姜琊身上无力，脚步虚浮，额头上甚至还沁了汗，便不像假的，慕念扶着姜琊坐下，手搭上姜琊脉门。
他虽然对医术略有涉猎，但也只是皮毛，不及云千渺家学渊源，只觉得脉象正常。
“师哥。”姜琊坐下来，手依然是扶着慕念，慕念也只好在他一旁半蹲下来。
“什么事？”
“方才我说了些重话，师哥是不是恨我。”
“不会。”慕念安慰道，忽然见到姜琊抬头，一双墨眸如北辰明亮。“师哥，当真。”
“嗯。我既然答应了你，又怎会违誓。”慕念温声说道，“我方才也是急了些，激了你。”
姜琊垂眸，烛光跳动，慕念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得苦笑，却感觉姜琊手上的力气收紧，便反握了姜琊的手。
“师哥，我……我总感觉我这几天不对劲。”姜琊抬头说道，眼里情绪复杂。“我……我怎会对师哥说那些混账话，只是不知为何，我心有些乱。”
慕念垂眸，在他认知中的姜琊，小小一个，总是黏着他，就算再次相见，也并未觉得陌生。只是从姜琊醒了之后，便觉得有些古怪。
“怀瑾，我问你，在古银国祭坛的困龙阵上面，你遇到了什么？”慕念问道。
这种古怪，便是从那困龙阵开始的。原先他以为是离百草给姜琊下了蛊，但云千渺再三保证绝无这种可能，而且姜琊脉象正常，照云千渺的话说，绝无蛊术可以做到如此地步。就算是再高明的蛊术，潜入人体，就会脉象有异。高明的毒术倒是可以潜移默化将人身体掏空，只是离百草又不玩毒，云千渺又是用药大家。事情为何，也只有姜琊自己清楚了。
姜琊愣了半晌，似乎搜寻着关于这一段的记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顺着铁链跳上去，抬头看上面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就算用夜明珠也照不清楚。原来还能看见下面的你们，后来下面也是一片漆黑，我原本以为是你们的火折子熄了，也没在意。感觉就好像周围都是漆黑的，只有我手中一点光。”
他说话的时候，一只手一直按着头，似乎是在努力回忆。
“我估计着上了许久，什么都没发现，就准备返程下去的。只是抬头看见上面隐约有东西在动，我便拿夜明珠照了照，只看到一团黑雾，然后刮了一阵风，我抛了夜明珠，想举刀的时候便觉得胸口一紧，从锁链上跌下来，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慕念沉思，以姜琊的身手，若他没来得及反应就中了招，那绝对不是人力所能及。或许，传说是真的。
这个念头刚有，慕念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怎么可能，若是传说真的存在，那岂不是姜琊只有仙人能救。世间飘渺，怎么可能找得到仙人，承认传说是真的，就承认姜琊没救了。
见到慕念神色奇怪的打量自己，姜琊也觉得有几分不适。“师哥，其实我没什么奇怪的感觉，就算是受了伤，不是也好了吗，甚至一点疤都没有。”
他说到这里，也停顿了一下，下意识的扯开自己的衣服。如同云千渺所说，他胸口的那一道伤口，仿佛从来没有过。
姜琊并不是从来没有受过伤，就算他武艺学成，亦是有伤的时候。他几次上战场搏杀，就算是他武功出神入化，也有被流矢所伤。他右肋下方一道伤痕，便是被流矢所击，虽不致命，但愈合之后留下浅色的疤痕。
他的脸色也凝重下来，看着慕念，目光茫然无措。
那道伤并不是假的，慕念和云千渺亲眼见过。现在没有痕迹也是真的，就连云千渺也说，姜琊的伤未免也愈合的太快了。
“姜永宁，我必要你碎尸万段。”姜琊一拳捶在案上，桌案应声而碎。
慕念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仙鬼之事，他从来都是不信的，传说又是虚无缥缈，怎会是真。
姜琊穿好衣服，看着碎裂的桌子，语调阴冷。“看来，我还要去一趟古银国，就算查不出来原因，也要抓住姜永宁。”
慕念摇了摇头，按住姜琊的肩膀。“怀瑾，此时不可莽撞，古银国神秘莫测，而姜永宁又与其关系紧密，若我们贸然前去，可能又会着了他的道。而且，我觉得此时并不像是他们的手笔。离百草此人虽然阴毒，但是对蛊术颇为自负，若是使你中蛊，怎么还在暗处悄无声息的躲着。”
“抓来就是，就算不是他们的手笔，此事也与他们脱不开关系。”姜琊咬牙说道。
慕念点头。“若有消息，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现在，还是要查清楚究竟是何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