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顶着明媚日光,从东边来了一位跛足道人,,身穿破烂道袍,背上背一破烂布幡,上写着算卦看相。一足跛,走路摇摇晃晃,头发灰白板结似是几年未洗。一手提剑,一手拎酒壶,倒在嘴里,只是未曾全倒进去,一大半顺着脖子流进衣袍里。
街上的人大多有些嫌恶的往旁边去,竟给那道人让出一条道来,道人忽笑,却又放声大哭,如同疯魔一般。
人们不知他是为何,便远远望着,那跛足道人哭完,似乎极为哀恸,开口便唱。
“送君哀兮,朝青丝兮暮白发,送君恸兮,朝红颜兮暮枯骨。黄土一柸木成棺,青石为碑葬亡人。此愿送君度黄泉,黄泉路漫少人见。哀其城兮华如锦,血为长河尸为山。”
这是南楚送葬的曲调,顿时便让人觉得晦气。
“君之朝兮,九霄云上碧落仙,君之暮兮,九泉幽下厉鬼魂。金做丝缕玉做衣,银箔为盖琼林枕。”颇足道人举酒便饮。
“老道士,大白天哭什么丧,晦不晦气。”方才的官人怒道。
颇足道人的酒壶似乎空了,他放下酒壶,似乎人也更疯了一点,他倒是没唱了。
“贫道给诸位算了一卦,诸位都要死了。”颇足道人说道。“贫道悲天悯人,特来哭上一哭。”
“说什么胡话。”有人说道。
“真晦气。”
“臭道士。”又有人骂道。
之前那位伴娘子出来的官人已经撸了袖子,想要上去揍那老道了。
老道丝毫不管周围人的反应,酒壶空了便将酒壶悬在腰间,从背后抽了就剩下几根毛拂尘,又继续唱他的送葬词。
路过一当垆酒家,还不忘将空酒壶伸过去,让伙计给他打满。
“哎,钱呢。”
“你们都快死了,要什么钱。”老道说道,仰脖喝酒。
酒家伙计一看便就怒了,撸起袖子来。
大白天哭丧还不给钱,还要给人找晦气,在场 的许多人都想揍这颇足道人了。那伙计一拳揍过去,却没有打到那醉醺醺的老道。
看起来那道士跛足老迈,那伙计一个壮小伙子,却连他破烂道袍的一片衣角都碰不到。伙计拳头挥空许久,累得气喘吁吁,跛足道人却依旧气定自若,甚至还打了一个酒嗝。
“呵哈哈哈哈。”跛足道人大笑起来,指着那伙计。“你,要死了。”
他又转向了围观的人群。“你,你,还有你,你们都要死了,活不过今晚。可怜这桓都,马上便会是一座死城。”
“瞎说什么。”
“发什么疯。”
大白天被咒死,谁咽的下这口气,纷纷便扑上来,要揍那道士。道士东倒西歪,他背上的破幡竟然将其全都带倒,跛足道人大笑,仰头喝酒。
“我送君兮,不回还。我怜君兮,葬此身。君化鬼兮不见日,君身死兮落九泉。长歌当哭,送君身去,魂兮归来。”
慕念便落在跛足道人身前,对着跛足道人长施一礼。
“前辈。”
道士瞥了他一眼,仰头饮酒。
“前辈说着桓都将有人死,可是真的?”慕念又问。
老道转身欲走,姜琊长刀已经拦在他面前。
“哈。”道士转身,看着慕念。“老道我犯法了吗?光天化日之下持刀拦截。”
姜琊素来懒得废话,方想拔刀,手便被慕念按住。
慕念态度更为恭敬,对着跛足道人施礼。“晚辈慕念,见过前辈,并非刻意阻拦前辈,只是事关人命生死,还请前辈以实情相告。”
见他如此这般,老道倒是不走了,反而抬眸看他。“你就是慕念?”
“晚辈正是。”慕念说道。
“止水的弟子?”跛足道人又问。
“是。”
听罢,跛足道人大笑。“未曾想在这桓都,还能听到故人名号。”
随即便又正色。“你知我是谁?”
慕念温声道,“冠绝榜第三,观澜剑,尧山道人。”
“好眼力。”尧山道人便又喝了一口酒。
江湖中排行前十为冠绝,取冠绝天下之意。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姜琊手已经握上了刀柄。
“怎的,狼王杀人无数,竟会怕我一个老道?”尧山道人看出姜琊敌意,不免嘲笑。
慕念只是按了按他握刀的手,侧眸看了他一眼,眸中淡然。
“怀瑾,前辈若要杀人,你拦不住。”慕念轻声说道:“何况前辈并无此意,此举,亦是来救人的。”
他这句话是说给尧山道人听的。
尧山道人闻之,便是嗤笑。“你为何知我要救人。天行有常,人各有命,为何要救。”
“晚辈还听闻,救非命之死为仁。”慕念说。
“可笑,可笑。”尧山道人摇头,指着姜琊道:“南楚灭璧,与你来说,应是国仇,为何还要救他子民?他是国主,他不来求我,让你来求我,当真是可笑。”
“璧国人与南楚人有什么分别,都一样是人,生民无罪。仁者以怀济天下,不愿看得无辜丧生。”慕念说道。“我既为国主谋士,自然应当代国主而行。往前辈告知晚辈实情。”
“好,好。”尧山道人说道。“慕念,若你能让我拔剑,我便告诉你,这桓都人为何要死,如何去救。”
“多谢前辈。”慕念拱手说道。
此处在闹市,并不方便打斗。几人便一路便来到了暮鼓台,旁边道路上只有稀稀疏疏的行人。暮鼓台金鼓旁边,菊花正艳,一片金黄映着红漆金鼓。
姜琊早已遣人取了剑来,慕念佩剑名悲回风,轻灵风雅,剑身雪白。
“前辈,得罪了。”
话音未落,袖袍便卷起一道残影,剑若白虹,直贯尧山道人而去。
尧山道人一扔手中酒壶,酒壶中未饮尽的酒水散落空中,晶莹剔透,映着阳光焕出七彩光泽。尧山道人一把抓起背后的破幡,幡卷水珠,水珠便犹如飞弹一样向着慕念飞去。
慕念旋身避开,那去势凌厉的酒珠便失了力,啪嗒啪嗒落在地上,犹如细雨。
他这一剑也被幡卷,那破幡卷了剑刃,看起来不堪一击的翻布竟然未被剑刃划破,反而是将剑刃弹开,慕念往后落了数步。
“仅是如此,怎可让我拔剑?”尧山道人说道。
姜琊按刀往前半步,却被慕念伸手制止。“我既与前辈有言在先,必要让前辈拔剑。”
“好。”尧山道人说,“贫道拭目以待。”
慕念又是一剑,剑绾空花,剑身清啸,袖袍若舞,直逼尧山道人。
尧山道人举幡迎上,慕念的剑身撞在幡棍之上,只觉得握剑的手一震,剑几乎脱手。他侧身砍过,又被那道幡卷入剑身,又震出一丈开外,用剑点地,转了个圈方稳住身形。
尧山道人自然见了姜琊一身杀气,“若有旁人出手,便不算了。”
“自然。”慕念抖了抖袖袍,又举剑,“请前辈接剑。”
他剑尖卷风,几乎是一道尖利长啸,白光破空而来,直刺尧山道人。
尧山道人未动,只是笑吟。“有点意思。”
剑光已至眼前,尧山道人却只是抬手,剑身便停在他二指之间,无法再进片寸。慕念也被这一震,退后数丈,半跪在地上。
“三剑已过。”尧山道人说道。“你我之间,如隔天壑,算了吧。”
慕念以剑撑地,站直了身子。单手仗剑,剑身轻吟。
“晚辈还有一剑,请前辈赐教。”
他说完,袖袍若飞,他此一剑,没有凌厉气势,没有飒沓逐尘。此一剑如月下落雪,清风抚柳。只见满城的金菊海棠花瓣在这一瞬飘起,花瓣卷进剑风袖袍之中,围绕在慕念周围,一剑出卷起落花三千。
尧山道人举幡迎击,剑身卷入幡中,将那幡击成碎片,幡棍碎裂,一剑直冲尧山道人。
蓝光一闪,尧山道人长剑出鞘。剑身略宽,上刻水波,剑柄上嵌着蓝宝,阳光一照若有滟滟波光。此剑名为观澜,冠绝榜第三,尧山道人所配。
“不错。”尧山道人说道。“此一剑,可入冠绝。”
他说完,剑风卷起池水,化解慕念攻势。犹如下了一场细雨,伴着花瓣一同落下。
细雨片刻则止,尧山道人一把拉住慕念肩膀,飞身而起,落在暮鼓台的钟楼顶上。
居高则目远,见得细雨过后,青瓦苍翠。
“前辈可愿告诉晚辈了。”慕念轻笑问道。
“自然。”尧山道人说道。“这城中,有尸血蛊出,三日之内必会蛊发,到时便尸山血海,多人丧命。”
“尸血蛊?”慕念皱眉。“前辈可有破解之法?”
“出东城门,便能寻到蛊母。”尧山道人说道。“除了蛊母,余蛊自亡。”
慕念忽笑。“我疑心就算我当时不拦前辈,前辈也会出手相救。”
“世人不知死,我亦不救生。”尧山道人看着繁盛之都,目光沧远,便是在看芸芸众生。
他忽然想起什么,收回目光看向慕念。“人不知自己将死,你救他们,他们也不会感恩于你。若你等蛊发再救,世人便会对你感恩戴德,以你为神。你要如何做?”
慕念低眉看着桓都一片繁华,眉目温柔:“晚辈只是觉得,无端看得满城飞花,微风细雨,明日晨起一切皆安,这样更好。”
尧山道人大笑。“止水常与我提起,他收了一个好弟子,我如今信了,我今日便为你起一卦。”
他说完,从袖袍掏出六枚铜钱,往上一抛,铜钱落在屋檐之上。尧山道人只扫了一眼,面色突变,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慕念。
慕念淡笑,清风徐来,袍袖翻飞。
“你今年多大。”尧山道人正色。
“晚辈今年二十五。”慕念说。
尧山道人阴沉着脸,将铜钱收起,低头看了一眼下面站着的姜琊。
“简直是胡闹。”尧山道人忽然说道,举起酒壶,不想酒壶已经空了,他喝不到酒,便愤然将酒壶摔在地上。
酒壶瞬间裂开,此番倒是惊住了下面站着的两个人。姜琊更是纵身跃起,落在慕念面前,手按在惜杀之上,周身杀气四溢。
“他迟早会害了你。”尧山道人指着姜琊说道。“父母不佑,兄弟反目,杀孽缠身。你……”
他剩下的话还没有说,便见到慕念伸手拦住姜琊。“前辈,算了。”
尧山道人更是没有好脸色,纵身从钟楼跃下,背着剑走入人群之中。
姜琊方转向了慕念,“他与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慕念淡笑。“前辈给我算了一卦而已。”
只是算了一卦能够气成这样?姜琊不解,但慕念从钟楼上跃下,落到云千渺面前。
“神医可听说过尸血蛊?”
“啊,这个我听说过。”
方才慕念那一剑太过精彩,云千渺一直处于惊讶的状态,但一提到这些东西,脑子又重新恢复了运转。“这种用蛊的,大多都是变态。”
“神医为何这样说?”
“当然了,正常人谁会天天跟虫子玩,指不定晚上还要抱着虫子罐说,‘亲亲宝贝,来亲一个’。”云千渺一脸鄙视。“这样的人绝对没对象的好吗,因为他们足够变态,已经找不到对象了。”
估计这话是没让放蛊的那人听见,否则非要气到原地爆炸五官扭曲。
“前辈方才说,这桓都许多人中了尸血蛊。”慕念说道。“若要解蛊,便要寻得蛊母,前辈只说,出城东门,并未说其他。”
“啧。”云千渺叹了一声,“你说这尧山道人,是想让我们救人,还是不想让我们救人啊。这中蛊和中毒不一样,中毒是解决毒药,中蛊是解决下蛊的人,这毒药好解,要是人往人海中那么一扎,谁知道哪个是下蛊的人。像玩蛊这么变态的人,自然是要将蛊母带在身上的……等等。”云千渺忽然愣了一下。“我有办法找那蛊母,曾经我爹去往古银国残址,曾仔细研究过蛊术,并且为了对付蛊术,还专门准备了一套东西,我这便去找了。”
他说完,转身便走了。
慕念对着姜琊笑笑,本打算说什么,便觉得眼前一花,险些栽倒,幸亏得姜琊一把扶住。
“你怎样?”
“无碍。”慕念摆手:“只不过方才那一剑催动气脉太过,现在觉得眼花罢了。”
“你何须如此拼命?”姜琊皱眉看他。
“姜琊。”慕念推开了他的手:“为君当仁,方可取天下。”
“天下又不知恩于你,他们不配。”姜琊说道。
慕念却低眉叹息。“怀瑾,少造些杀孽吧。杀孽缠身,必遭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