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荩臣回到屋里,关上门喝闷酒,心想:“一下子多了五十多张嘴巴,再省吃俭用,剩下的银子也只够撑两三个月。保川兄弟今天才出门,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就算庄承宗送他三百两银子,又能支撑多久?”
他喝了两碗酒,想到舒四五和文留献至少要后半夜才回来,就收拾碗筷,进屋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一觉醒来,听见院子里十分热闹,从窗子里一看,两匹马驮着满满两驮东西,文留献正在招呼一群汉子搬粮食,舒四五把两大捆蓝布交给虬髯大汉,叫他交给女人们做衣裳。原来,他们忙了一夜,刚刚回来。
过了一会,两人满头大汗走进家,吃了昨晚剩下的几个大饼,倒头就睡。
从此,这些饥民在山寨住下来。
原来,他们都是顿湟县人,因为老家遭了蝗灾,颗粒无收,只好出来讨饭。
领头的虬髯大汉叫苏士琦,性子豪爽,办事得力,那帮饥民很听他的话,做事十分勤快。
十三个孩子之中,有六个是孤儿,单独住一间木屋。其中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叫迎春,沉默寡言,十分懂事,每天帮着女人们干活。其他孩子十分淘气,到处捉迷藏、打群架,只差没有上房揭瓦。
文留献怕孩子们翻到五本佛经,就把布包藏在床下一个木箱子里,又搬一块石头压好。
舒四五见人口众多,开支巨大,就重操旧业,买来斧锯、刨子、角尺、墨斗,教男人们砍伐树木,做些桌椅板凳,赶集的时候,牵马驮去马营镇卖,再买些粮面回来。
女人们每天进山去采野菜,做成菜肴,倒也惠而不费,秾淡可口。
转眼之间,半年过去,已经是腊月,山上北风呼啸,十分寒冷,杨保川还没回来。
仰荩臣眼看银子用光,就要断粮,只好一个人骑马下山,到附近财主家打秋风,先后抢来四百多两银子。后来山下风声越来越紧,到处张贴告示,捉拿蒙面大盗,他才收手,好在抢来的银子已经足够渡过难关。
一天晚上,大家围着炭火闲聊,文留献说:“保川兄弟一去半年多,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舒四五说:“上次庄兄弟说,从大草原走孟岭关,过天球省,三个月就能到家,现在过了大半年,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也不知道庄兄弟还回不回来,咱们叫保川兄弟打听的事怎么样了。”文留献忧心忡忡。
仰荩臣和舒四五叹一口气,望着地上通红的一堆炭火,都不说话。
苏士琦坐在旁边烤火,说:“原来山上还有两个大哥,他们去哪里了?”
文留献笑着说:“有个兄弟险些被你们吃了,第二天一早,他就回老家探亲去了。”
苏士琦十分惭愧,说:“原来是他,幸好几位大哥把他救了,要不然,我们真是罪孽深重!还有一位大哥呢?”
“陪他回老家了,我们正在担心,不知道多久才回来。”
仰荩臣想起一件事,说:“苏兄弟,那天晚上你要杀那个小兄弟,他喊‘圣主救命’的时候,我们听见你骂他信奉洋教,你还知道洋教的事?”
“我们老家顿湟县,很早就有汗马人传教,所以我多少知道一些。”苏士琦说,“这些洋人的话最信不得,嘴巴上劝人行善,说得比什么都好听,可是自己杀人行凶,什么坏事都敢干!”
文留献笑着说:“你亲眼见过?”
“没有,不过有人亲眼见过。你们要是想听,我叫一个人来,叫她说给你们听。”
“谁?”文留献有些诧异。
“和我一起来的一个小丫头,叫迎春,她爹娘就是洋人杀死的。”苏士琦说,“爹娘死了之后,她只好投靠舅舅,可是舅舅家也穷得揭不开锅,只好带她出来讨饭,后来舅舅也饿死在路上。唉,小小年纪,没了爹娘,到处讨饭,也是个苦命人!”
仰荩臣说:“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不太说话、做事勤快的小姑娘?”
“对,就是她。”苏士琦说,“洋人杀她爹娘的时候,她就在跟前,亲眼看见。她说得比我仔细,我去叫她来。”说着,开门出去,过了一会,拉了迎春进来,叫她把爹娘被杀的经过再说一遍。
迎春瘦瘦小小,穿着一身干净的粗蓝布衣裳,气色比上山时红润了许多,眨着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靠墙站着。
仰荩臣同情地看着她,心想:“小姑娘亲眼看见爹娘被杀,已经十分凄惨,还要她再说一遍给我们听,未免太残忍。”可是苏士琦已经说了,不便驳他面子,只好说:“小姑娘,你不想说也没事,不要为难。”
迎春腼腆地说:“伯伯,没事的!我和叔叔们要饭的时候,路边到处都是饿死的人,见得多了,已经不怕了。”
仰荩臣听了这话,心下更是惨然,只好说:“好吧,你说!”
“我家姓赵,住在一个村子里。几年前,我家附近的沙漠里出土了一座佛寺,我爹是私塾先生,半夜从佛寺里偷回来几张古画和几本古书。”迎春说,“过了几个月,来了两个洋人,要买那些画和书,叽哩呱啦说了半天,我爹请他们吃馍馍,晚上又留他们在家安歇。”
文留献纳闷地说:“迎春,你爹还会说洋话?”
“不是,是两个洋人说咱们的话,连比带划,老费劲儿。”
“他们在你家安歇,把你爹娘杀了?”
“不是,他们买了那些画,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迎春说,“我听我爹跟娘说,洋人还想买那几本古书,可是我爹要五百两银子,他们没这么多钱,要去县城里找人商量,过两天再来买。”
“那你爹娘是谁杀的?”
“第二天一早,又来了一个洋人,个头高大,拿着一把洋枪,逼我爹把几本书给他。”迎春说,“我爹不肯,他就开枪打死我爹我娘,进家翻箱倒柜,找那几本书。”
“他伤你没有?”文留献关心的问。
“那时我才五岁,见爹娘死了,到处都是血,吓傻了,又不敢哭,站在墙边抖个不住,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迎春说,“过了一会,洋人抱着几本古书,大摇大摆出来,倒了一杯水喝,头也不回的走了,没有杀我。”
“后来呢?”
“过了一会,头一天走的两个洋人急急忙忙赶来了,还带来一个漂亮的姑娘。那姑娘问了我好些话,我才知道,杀我爹娘的洋人是个传教士,在县城里传教。”迎春说,“后来,那个姑娘气冲冲地走了,两个洋人叽哩呱啦说了半天话,也出门走了。村里人见我可怜,帮我埋了爹娘,我无依无靠,只好走了两百多里路,去投靠舅舅,跟着他到处要饭。”
文留献纳闷地说:“你爹为了几本古书,把命都搭上了,是什么书,你知不知道?”
迎春摇了摇头,说:“那时我还小,不懂事,只是我爹平时没事,经常把古画和古书抱出来翻,好像宝贝似的。”
三人叹一口气,才知道她平时沉默寡言,是因为亲眼看见父母被杀,更加觉得她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