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几天,舒四五到马营镇买粮食,带回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现在天下大乱,神龙帮在附近的淇水起义,打进衙门,杀死官员,朝廷正在大举派兵征剿。
大家听了,反应大不一样。
苏士琦和一帮流民只要自己填饱肚子,管他天下乱不乱。
舒四五和文留献却十分高兴,私下对仰荩臣说:“仰大哥,神龙帮这样大闹,昊朝倒台了最好,你就可以回梦州,和女儿团聚了。”
仰荩臣叹一口气,心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昊朝哪里会轻而易举就垮台?再说现在流民遍地,要是有人乘机作乱,割据一方,到时候连年内战,又是一个哀鸿遍野、永无宁日的乱世,和昊朝倒不倒台,又有什么区别?
过了大年,转眼到了正月二十七,他们见山上只剩两天口粮,叫苏士琦派十多个汉子下山运粮。
吃过午饭,三人闲着没事,围着炭火聊天,只听窗外狂风呼啸,十多个孩子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
这时,房门推开,苏士琦抱着几本书进来,说:“文大哥,这些书是不是你的?”
文留献吃了一惊,急忙接过一看,正是藏在床底下的五本佛经,说:“苏兄弟,你在哪里找到的?”
“我刚才路过那边院子,听见迎春那丫头和几个孩子吵架,说这几本书是她家的。几个孩子说,是他们从床底下翻出来的,不是她家的,要撕了烧火,我赶紧过去把书抢了。”苏士琦说,“文先生,你看看,书少了什么没有?”
文留献赶紧翻了翻,说:“一页没少,多谢苏兄弟!这些小家伙,居然要撕佛经烧火,反了天了!”
仰荩臣看了舒四五一眼,疑惑地说:“迎春说这些佛经是她家的,难道就是洋人抢走的那几本古书?”
苏士琦不以为然,“仰大哥,天下佛经都长一个样,小孩子懂什么,你别听她瞎说!”
“苏兄弟,你还是叫她进来,问个明白。”仰荩臣说,“要是她爹的书,还给她也没什么。如果不是,也给她说清楚,省得小孩子不懂事,说文先生占了她家东西。”
苏士琦只好出去,过了一会,拉迎春进来,说:“丫头,世上的佛经除了里面的字不一样,模样都差不多,你知不知道?小孩子不许说谎,不然叔叔要打手!”
迎春靠着墙壁,怯生生地点头。
“你说说,这些书怎么是你家的?”苏士琦说。
“书上的字我虽然不认得,可是我刚才看见,几本书里都有一张图。”迎春说,“我爹以前经常翻出来看,还把几张图拼在一起,说哪来的天造二十八年,怀疑佛经是假的。”
三人面面相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有呢?”文留献急忙说。
“我爹还说,几张图拼起来,中间还有八行字,他一个都不认识,只知道是一张地图,也不知道画的什么地方。”
三人只觉这事太过巧合,令人匪夷所思,急忙说:“还有吗?”
“还有,我刚才看见了,有一本佛经的封皮上有血迹,那是我娘的血!”
“你娘的血?这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洋人杀了我爹我娘,去房间找到佛经,抱出来的时候,看见桌子上有茶,就把佛经放在桌子倒水喝,有一本佛经掉在我娘的旁边,沾了好些血!”迎春说,“洋人急忙捡起来,擦了几下,可是血已经渗进封皮的布里去了,擦不掉,他叽哩咕噜骂了几句,喝完水,就抱着书走了——反正我不会认错。”
仰荩臣急忙拿过佛经一看,有一本的封皮上果然有一滩暗血色,好像是血迹,吃惊地说:“文先生,看来佛经真是她爹的,咱们还给她吧!”
文留献答应一声,用布包好佛经,交给迎春,郑重地说:“丫头,好好收着,别让他们烧了!”
迎春却腼腆地背着双手,不肯接书。
苏士琦急忙说:“文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明白?”
“这事说来话长,回头再给你说!”文留献笑着说,“这几本佛经也是碰巧落到我们手上,现在物归原主,也是好事!”
“可是就算是她家的,她年纪还小,留着没什么用,还糟塌了!”苏士琦赶紧说,“文大哥既然喜欢,我替她作一回主,你留下就是!”
“不行,我不能占孩子的便宜!”文留献执意要还。
苏士琦还要劝时,只听迎春怯生生的说:“文伯伯,你留着吧!佛经不是你抢的,是我送给你的!”
文留献一怔,“你为什么要送给伯伯?”
“你和仰伯伯、舒伯伯都是好人,给我吃的穿的,对我很好,我没有什么报答,就把这些书送给你们。”迎春说,“我爹我娘的在天之灵知道了,他们也会高兴的!”
几人一阵动容,心想小姑娘身世坎坷,小小年纪就懂得知恩图报,更加替她感到可怜。
文留献心里高兴,放下佛经,在她面前蹲下,说:“闺女,伯伯以前也有个女儿,叫秋月,几年前被该死的官兵杀了。你没爹没娘,要是不嫌伯伯穷,就给伯伯当干女儿,好不好?”
迎春听了这话,登时红了小脸,抬起头来,望看苏士琦。
苏士琦哈哈大笑,拍她两下,“丫头,你看我干什么,这是好事啊,往后有人疼你了!还不快叫爹!”
迎春羞怯地看了文留献一眼,低头扭着衣角,低声叫道:“爹!”
“哎,哎!”文留献高兴地答应两声,把她抱在怀里,流着眼泪说:“好,好,我又有女儿了,我又有女儿了!”
舒四五站在一边,想起儿子石头,心里一阵酸楚,看了仰荩臣一眼,勉强挤出笑容,说:“仰大哥,文先生收了干女儿,晚上叫大家一块喝酒,热闹热闹!”
仰荩臣知道他心里难受,拍拍他的肩膀,叫苏士琦出去告诉大家。
苏士琦眉开眼笑,高兴地说:“好,这丫头认了干爹,我替她死去的爹娘高兴,这就出去给大伙说!”
仰荩臣叮嘱他,不要说起佛经的事,苏士琦答应一声,推门出去了。
舒四五心事重重,坐下来烤火,说:“仰大哥,既然杀死迎春爹娘的是个传教士,又抢走了五本佛经,这家伙是不是已经死了?”
“对,我也这样想。”仰荩臣点了点头,“这几本佛经是在汗马人的教堂找到的,大钟底下死的那人多半是一个汗马传教士,而且个头高大,和迎春说的差不多,难不成真是杀死她父母的家伙?”
迎春听了这话,又惊又喜,急忙说:“两位伯伯,你们说什么,杀我爹娘的那个洋鬼子死了?”
仰荩臣和舒四五不敢肯定,只好沉默不语。
迎春急忙望着文留献,说:“爹,这是怎么回事?”
文留献把几年前在符州县城教堂发现洋人尸骨和五本佛经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仰伯伯和舒伯伯说得对,我看八成就是那家伙!闺女,有人把你们的大仇人杀了,你爹娘的大仇已经报了!”
迎春热泪盈框,马上双膝跪地,大哭道:“爹,娘,你们听见没有,有人把咱们的大仇人杀了,咱们的大仇已经报了,你们的在天之灵就安息吧!”说完,不住磕头痛哭。
文留献急忙拉她起来,给她擦干眼泪,又拍衣服上的灰尘。
这天晚上,屋子里烧了四堆炭火,女人和孩子谈笑风生,男人们一边喝酒,一边给文留献贺喜,说迎春聪明勤快,往后有义父照应,要享福了。
仰荩臣坐在旁边喝酒,一语不发,心想:“文先生终究是书生脾气,做事不想后果。现在世道这么乱,他收一个义女,要是遇到什么变故,怎么照顾她?”
他再看迎春时,只见她笑容如花,忙着给大家倒酒,不再是往天愁眉苦脸的样子,想起她从小没爹没娘,身世坎坷,不禁生出怜悯之心,“唉,万事都有缘法,由她去吧!”
忽然,他心思一转,想起女儿漪房,不禁柔肠百转。自己四年前忙着逃命,把她托付给苏荫桓,如今她已经六岁了,和迎春差不多大,自己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梦州,和她相见。
这时,院子里马铃叮当,人声喧哗,原来是下山运粮的汉子们回来了,众人急忙跑出去,帮着搬运粮食。
那些汉子走进家来,听说文留献收了迎春做义女,都过来贺喜。
文留献忙着道谢,给大家倒酒,笑得合不拢嘴。
汉子们坐下喝酒,说了一个刚刚听来的大新闻——两个多月前,神龙帮在附近淇水县暴动,朝廷还没扑灭,隔壁沙河和孟州的神龙帮又**而起,形势大乱。现在神龙帮势力很大,已经攻占南方很多省份,建立国号,称为“天朝”,意思是和昊朝不共戴天,发誓要摘去“昊”字头上的”日“字,自己来坐天下。
仰荩臣听了这个消息,十分振奋,心想:“太好了,现在天下大乱,我就可以带四五他们回梦州,接回女儿,再也不用过这样的苦日子了!”
他心情酣畅,马上从炭火边抱过大半坛温热的果酒,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