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四五备好油墨，找到一根铁针，叫杨保山在旁边掌灯，拉过一床被子，叫仰荩臣侧身躺下，然后骈拢两指，在仰荩臣的脸颊上量了量，开始刺字。
仰荩臣闭着眼睛，只觉针尖刺处，好像蜂蜇蚊咬，过得不久，皮肉渐渐麻木，就不再感到什么疼痛了。
杨保川在一边闲着没事，偶尔拾起木炭扔在火堆里，说：“仰大哥，你刚才抬钟的功夫真厉害，什么时候教教我们就好了。”
“只要明天还能活着出城，我就教你们几手管用的功夫。”仰荩臣说。
杨保川说：“仰大哥放心，咱们吉人自有天相，明天一定能够平安出城！”
“但愿吧，这样当然最好！”
“仰大哥，你练功多久了？”
“我从小就跟父亲学武，已经二十八年了。”
“还有比你厉害的高手吗？”
“我这点道行算什么，世上藏龙卧虎，高手多着呢！”仰荩臣说，“我那年进京会试，就见过一个铁砂掌大高手，只凭一对肉掌，打死了七个大内侍卫。”
“什么，打死七个大内侍卫？”杨保川吃惊地说，“这人胆子也太大了，是干什么的？”
“他叫汪铃身，也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很受皇上宠信，去年带人去梦州抓我的就是他，幸好屈大人早一步送信给我，不然就栽在他手里了。”仰荩臣说，“对了，他受我这个案子牵连，现在贬到亨邑当县太爷，是你们兄弟俩的‘顶头上司’。”
杨保山坐在一边掌灯，不解地说：“仰大哥，他怎么是我们的顶头上司？”
“你们兄弟俩明天不是要假扮亨邑县的短解公人吗，他不是你们的顶头上司是什么？”
大家见他还有心思说笑，都笑起来。
仰荩臣把三天前屈蕴侠的话说了一遍，说到汪铃身栽了跟头，气急败坏，额头上长一个大包，衙门上下都叫他“寿星公”，大家又笑。
金四五笑着说：“仰大哥，不要说话，不然我不好动手。”
仰荩臣只好住口，大家也不再说话，文留献伏在书箱上挖改公文，舒四五一丝不苟地刺字，杨保山端着油灯照亮，杨保川坐着发呆，不时给柴火添几块木炭，地道中一片安静。
两个女人翻了几回身，早就醒了，只是不好过来说话，七个孩子仍然熟睡不醒。
仰荩臣一夜没睡，在被子上躺了一会，睡意就一阵阵袭来，打了几个哈欠，强撑了一会，终于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脸上一阵冰凉，好像什么东西擦过，马上惊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杨保山举着油灯，舒四五右手拿一块湿布，正给他擦脸，左手掌上堆着一些红色的碎渣。
七个孩子已经醒来，挤在四周看着他，眼睛里全是同情和惊讶的神色。
仰荩臣打个呵欠，坐起身来，说：“舒兄弟，刺好了？”
“刺好了，仰大哥，你看看！”舒四五把手里的碎渣扔在地上，原来是嚼碎败血的胭脂豆，然后从旁边拿过一把菜刀，握着刀柄，把雪亮的刀面竖在他的面前，又从杨保山手里端过油灯照亮。
仰荩臣定睛一看，只见明晃晃的菜刀上，现出一个怪人，满脸刺青，面皮肿胀，好像爬满蜈蚣蛇虫一样，丑陋至极，不禁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摸脸，见怪人也伸手摸脸，才知道那是自己。
他盯着那个丑怪的影子，心里五味杂陈，怔怔不语，过了好半晌，忽然悲从中来，仰天大笑，那笑声之中，夹杂着说不尽的仇恨、愤怒、哀愁、悲伤、无奈、凄凉，比大哭难听不止百倍。
他大笑片刻，才强抑悲愤，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之中站起身来，脱下千总官服，捡过那套红布囚衣，从脚下往胸口套了上来，这时囚衣在地上放了半天，尸臭味已经散尽。
舒四五赶紧上前帮忙，把囚衣后背上的两根布条拴好，取过木枷和脚镣给他戴上，锁上镣环，又把他脚上的靴子脱下来，扔进炭火里烧了，拿过一双旧布鞋给他换上。
这时，石头跑上来，哭着说：“仰伯伯，你要去哪里？”
他见仰荩臣一夜之间变得满脸刺字，又换了这身打扮，知道是要出门，不禁惊慌起来。
仰荩臣蹲在他面前，摸摸他的小脑袋，说：“石头，伯伯和你爹爹、三个叔叔要出门办事。你听两位婶婶的话，一会带着弟弟妹妹先出城，到前面等我们。”
“伯伯，我们不在这里了？”石头神色惊慌，“昨天晚上不是说得好好的，要在这里住些日子吗？”
“是啊，昨天晚上说好的！”仰荩臣叹息一声，“可是后来又出了好些事，官兵天亮要过来捉拿伯伯，伯伯也是没有办法，你明白吗？”
石头慌忙抓着他的手，哭着哀求说：“伯伯，你要来找我们，不要不管我们，好不好！”
“好，伯伯答应你！”仰荩臣紧紧握住他的小手，“我们走了以后，你就是这里最大的男子汉，要照顾弟弟妹妹，听见没有！男子汉要坚强，不许哭！”又给他擦眼泪。
石头似懂非懂地点头，还要说话，舒四五一把推开他，说：“石头，让开，不要耽误大人做事！”手里端着半碗热气腾腾的面糊，拿一块湿布，开始在仰荩臣面前的枷板上涂面糊。
他涂好面糊，文留献马上拿过两张仿造的旧封条，在枷板上交叉贴好。
舒四五从地上捡起那根幹面的粗铁棍，在炭火上烤得发烫，用湿布提过来，在封条上来回滚压，登时热气直冒，滋滋炸响，来回烤了两回，终于将面糊烤干，只见一张封条写着“滨海省滨海县正堂”，一张写着“万寿三十一年冬知县金授”，纸破字旧，足以乱真。
他扔下铁棍，和文留献、杨家兄弟换上衙役的差服，戴上红缨帽，穿上小短靴，俨然变成四个衙役。
文留献拿过一张伪造的关防文书，递给杨保山，说：“保山兄弟，收好，一会要是能出城，你们用得上。”
杨保山赶紧接过来，贴着内文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