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杏儿是缈州人,据说出身官宦世家,后来家里败落了,才到梦州卖唱,因为色艺双绝,一手三弦琴弹得出神入化,单档评弹《杜十娘》唱得更是出名,轰动梦州,各大茶楼争相请她去坐堂弹唱,招徕客人。
那时她名闻远近,艳压梦州,追求她的公子王孙洋洋如过江之鲫,可是她一个都看不上眼,后来红颜渐老,才和一个世家子弟好上了,不再抛头露面。
正好那个世家子弟和苏荫桓有些渊源,仰荩臣听苏荫桓说过他的家世。
他叫谬好古,虽然家里有钱,倒也不是游手好闲之辈,从叔叔的手里继承了一幢藏书楼,成天喜欢搜求古书,又醉心于医药之道,虽然只比苏荫桓小十岁,也愿意拜在他门下学医。
可是苏荫桓见他有些书呆子气,担心他泥古不化,学医误人,虽然常常指点医术,并没有把他收到门下。
后来,谬好古不听苏荫桓劝告,终于把家财挥霍一空,生计窘迫,只好开了一间药铺,赚些银子养家,可是生意清淡,后来再也没了消息。
有一次,仰荩臣听苏荫桓说,谬好古到摩窟城开药铺去了,可怜甘杏儿跟了他几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连积蓄也花得精光,被他扔在梦州,孤零零一个人,只好又出来挂牌卖唱。
五年前,仰荩臣仓皇出逃的那天晚上,还和朋友去茶楼听她唱过曲,如今几年不见,她风采依旧,只是不知道怎么住到苏文照的翰林府来了。
仰荩臣见她一身素衣,手挥三弦,姿容绝美,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心想美人迟暮,漂泊无依,难道她成了苏文照哪个亲戚的小妾?可是偌大的宅院,不见一个服侍的下人,看着又不像。
甘杏儿唱完一曲,收了三弦,漪房和小男孩“啪啪”拍着小手,兴高采烈地说:“姑姑唱得真好听!”
甘杏儿稽一稽首,笑着说:“多谢两位小客官打赏!”
“咯咯咯!”两个孩子笑得更欢了。
甘杏儿站起身来,叫漪房坐下,手把手传授几个指法,叫她好好练习,又和小男孩说话。
转眼之间,天色黑了,两个孩子告辞回去,甘杏儿送她们下楼。
仰荩臣飞上屋顶,听见她们在大门口道别,甘杏儿关上大门,转身回来了,才轻轻跳到小巷子里,远远跟着两个孩子。
他听见漪房和小男孩咭咭呱呱,有说有笑,心里激动,想上前和她说几句话,可是有小男孩在,说话不方便,又怕贸然上前搭话,惊吓到她,只好忍住。
他远远跟着两个孩子走到妙仁斋,眼看他们进家去了,才转身回来,心想:“天都黑了,甘杏儿怎么不留两个孩子吃饭?”心里十分纳闷。
他想到终于见到女儿,心里十分高兴,走进路边一家酒馆,炒了两个小菜,痛快喝了几杯。
第二天,他睡到午后才起来,上街吃过午饭,又赶到玉林巷,在离翰林府不远的地方等着,想看女儿一眼。
果然,过了一会,漪房和那小男孩又来了,只是不见苏佩蘅的影子,大约是苏荫桓不许她来。
两个孩子走到门前,拍了拍门环,过了一会,甘杏儿出来开门,叫她们进家,又关上院门。
仰荩臣走到翰林府门前,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又飞过院墙,摸上厢楼,仍然走到窗户下面蹲了,从缝隙里看时,漪房又在埋头练琴,甘杏儿坐在旁边,和小男孩说话。
只听她说:“居易,昨天姑娘考过你,汤头歌记得不错,不过你师傅为什么要你背下来,你知道吗?”
“师傅说,我现在还小,虽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先把歌诀背熟了,将来可以慢慢体会。”小男孩说。
“对,就是这个道理。”甘杏儿说,“所以呢,姑姑今天给你这本《古今书画名家谱集目》,你把里面名家的年表也好好背熟,将来大有好处。”
“姑姑,背名家年表干什么?”
“学字画鉴赏,它的用处可大了。”甘杏儿说,“一张书画到手,只要署款、印章不对,不用再看其它,就知道是假的,明白吗?”
小男孩点了点头。
“可是你怎么能看出它不对呢?这就是姑姑要你熟记年表的原因了。”甘杏儿说,“大凡书画名家,一生各个时期的风格也不相同,连印章、署款也不一样。你不熟悉年表,怎么知道它是名家哪个时期的东西,又怎么能识别那些鱼目混珠、以假乱真的赝品呢?”
“原来是这样,姑姑,我明白了!”
“好,你先把年表记下来,姑姑以后再给你说说历朝历代书画的纸张、裱款、避讳字有什么不同,里面学问大着呢。”
“姑姑,你昨天给我看书仙的帖子,又是为什么呢?”
“姑姑是要你明白,字写得好,对赏鉴字画也有好处。”甘杏儿说,“如果书法有了根基,再博览古帖名画,学会‘目鉴’,那就更厉害了!”
“姑姑,什么叫‘目鉴’呀?”
“就是望气,拿到一张字画,只看它的气息,就能一眼看出真假和年代来。”甘杏儿说,“这叫‘物艺相通’,明不明白!所以,你往后要好好临帖写字,好不好?”
“好的,姑姑。”小男孩认真点头。
“嗯,姑姑瞧你文弱有余,刚强不足,咱们就从体势刚强的书体入手。”甘杏儿说,“这儿有一本华夏国颜鲁公的《多宝塔碑》,打今儿起,你要好好练起来!你知不知道,好多书法名家,起手练的就是这本《多宝塔碑》。”
她翻出一本帖子递给小男孩,又搬过一张小高凳,抱他坐下,然后磨好墨汁,展开宣纸,手把手教他临帖,又走过来教漪房指法,吩咐她好好练习。
她忙了一会,看着两个孩子埋头用功,嫣然一笑,似乎十分满意,然后转过身去,在书橱上看了几眼,抽出一本书来,一边翻看,一边走回书桌边坐下,轻声念道:“侄若风顿首:前日进山采药,无意中获千年人参五两,托若雪表姐送大人,大人中意否?如今入秋,天气渐冷,请大人善自珍摄,勿令姑母担忧。”
她轻声念完,好像若有所思,提起一枝毛笔,去小男孩面前的砚台上蘸了墨汁,在一张纸上笔走龙蛇,不知道写些什么。
书房里除了漪房叮叮咚咚的弹琴声,和小男孩偶尔的翻书声,十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