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泽的画室,那扇关了好几天的窗重新开了。
他坐在桌边,摊着一张空白纸,面前的铅笔盒早已备好,可他迟迟没有落笔。
林清浅不再劝他。
她说。
“你想画,就画吧!”
“画完也不会怎么样!”
“她不会再回来!”
他说。
“我只是想看看……我还能不能画出她的影子!”
林清浅转身离开之前,丢下一句话:
“她不是影子!”
“你才是!”
纸还是没画成。
他试着在纸上勾勒一个站在树下的背影,勾到第二笔的时候,手停了。
不是不会,是不敢。
他的身体开始抗拒自己动笔的过程。
他越是想把她留住,线条就越模糊,像是有一层浓雾裹住了她的模样,越想靠近,就越看不清。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发型、身高、体态。
他只知道,她站在树下,脸看不清,却一直在等。
等他回头。
等他张嘴。
等他走过去,抱住她。
可他走得太慢了。
等他终于反应过来,她已经走远。
苏瑾谙有一天突然醒得特别早。
凌晨五点多,天还没亮,窗外的风声低沉,她靠在床头,手里握着那张“归处”的画稿。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拿出这张画。
可能是梦里看见了他。
也可能是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了。
她的手已经不能再握笔,只能用手指一点点地摸着画纸的边缘,像是在确定自己还在。
贺晓醒得晚些,进来时看见她眼神清醒,整个人却像是失了神。
“你怎么又拿出来了?”
“我想看看!”
“你不是说画完了吗?”
“是画完了!”
“那还看什么?”
她没回答。
只是低头,像是在跟那张纸道别。
她已经说完她要说的话了,也画完了她要画的画,甚至连那个名字她也练习着不再念出声。
她怕自己说多了,又撑不住。
怕他真的哪天记得她,她却已经不是那个她了。
她只想等得体面一点。
哪怕这一场等,没人知道。
顾承泽终于决定去见她一面。
不是冲动。
而是……一种几乎掐不掉的本能。
他梦见她又一次站在那棵银杏树下,风特别大,她脸埋在围巾里,一句话不说。
他喊她,她没应。
他往前跑了几步,风忽然停了。
她没了。
梦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被惊醒,额头冷汗直冒,整个人像被从冰里拉出来,头发湿的,嘴唇干裂。
他起身,披了衣服就往外走。
司机被吓了一跳。
“顾总,这么早去哪?”
他只说了一句。
“我要见她!”
司机迟疑了一秒,没敢多问。
他到医院时,是早上六点。
护士换班,楼道很安静。
他站在门口很久没推门。
他怕。
怕她真的病成梦里的样子,怕她已经不认得他,怕她睁眼之后眼里再没有他。
贺晓坐在床边,看到他站在门外那一刻,整个人怔住。
她没有喊他,只是站起来,轻轻把门拉开,然后走出去。
他站在门边,低头说。
“我只看她一眼!”
贺晓没回头,只留下一句话。
“你自己问她!”
苏瑾谙听见门开的声音,头动了动,却没有看过去。
她知道是谁。
这声音她早就在梦里听过太多次。
她怕她一看,他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她更怕他站在那,说一句“你过得还好吗”。
她不想听这些。
她已经不需要他给一个像模像样的解释了。
她只需要他心疼。
哪怕是悄悄疼。
她闭着眼,声音很轻。
“你不是说不该再来了?”
顾承泽站着,喉咙紧得说不出话。
“你来的话,她又要给你加药了!”
“你回去吧!”
“我这儿没什么好看的!”
“你现在疼我,是不公平的!”
他走到床边,蹲下来,声音哑得发不出调。
“我梦见你又走了!”
“你站在树下,没回头!”
“我跑过去,风就停了!”
“你就不见了!”
她动了动手指。
“我知道我不记得你!”
“我知道我来晚了!”
“可我……”
他没说完。
苏瑾谙睁眼看着他,声音更轻了。
“你疼,就够了!”
“疼,是你还记得我来过!”
“你不记得我是谁没关系!”
“你只要还疼,就说明我活过!”
顾承泽低头,手指贴在她手背上。
“你还疼我吗?”她问。
他点头。
“那就好!”
她闭上眼。
“那你别再来了!”
“我怕哪天我真的撑不住了!”
“你在场,我会走得太难看!”
“我想走得漂亮一点!”
他走出病房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眼睛都没睁。
风一吹,他的泪,又落下来了。
时间匆匆。
顾承泽这几天像是被一种看不见的焦躁慢慢逼得透不过气。
他什么都做不了,哪怕坐在椅子上也会感觉到肩膀像是被巨石压着,呼吸困难。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悸,可这一次,它太真切了,真切得像是心脏要炸裂开来。
他时常盯着天花板发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助理来找他签文件,他也只是盯着签名栏,却不知道要写什么。
他开始反复梦见同一段画面。
不是她,不是银杏树。
是一段盘山公路。
山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树林,天是灰的,风像撕.裂的布。
他坐在副驾驶,车突然失控,在一个不应该打滑的路段,一头冲出护栏。
他记得那个画面。
他曾经以为自己不记得那场车祸。
医院说他是因为撞击导致脑震荡、记忆紊乱,术后需要长时间修复。
可现在,他记得了。
不是车失控。
是有人提前动了刹车线。
梦里还有别的细节浮现—
他听见两个人的对话。
“确定刹车系统调好了?”
“放心,林总已经处理好了!”
“下山后送去那边的研究院,直接进隔离舱!”
“他爸妈不会起疑吧?”
“说是术后恢复就行!”
“那芯片什么时候植入?”
“就在昏迷期间,台上人都准备好了!”
“你确定他醒来之后不会记得?”
“林小姐亲自定的方案,情绪段和关联记忆段,全删,留情绪反应就够了!”
梦到这里,他惊醒。
一身冷汗,心跳快得像是在逃命。
顾承泽坐在床上,脸色苍白,手握着床边的被子,指节发白。
他说不出话。
整个脑子乱成一团,可那几句对话清晰得像刚刚听过一样。
他想起那场车祸之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是她打来的。
她在电话那头说。
“我把你放在稿子里了,你赶紧下山看看吧!”
那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日常问候。
可他却再也没能回去。
他被人从那段日子里,整个抹除了。
她被从他的世界里,整个划走。
而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