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官向来耿直狷介。若非谢家名门世家，换了寻常人家，怕是早就劝说，与其勉强留住性命承担痛苦，还不如任凭伤者离去。但谢三小姐贵重之躯。这样的话决不可轻易说出口。
楚云皓骤然转身，道，“我去设法。”
他回了住处，将珍藏已久的剑匣捧了出来。
此剑名为无弦，原是长公子随身佩剑。
楚家武家出身，一向有惯例，年少之时便遍寻名剑，以心血哺育剑灵。称之为北堂剑灵，并肩作战，侍奉身边。称为北堂，便有正室的意思。但剑灵有出生入死之义。对于习武之人而言，对兵器的感情更为复杂深沉。
楚云皓年纪尚小的时候，也曾向往过北堂剑灵。他也曾四处为自己寻找合适的名剑。只是不论长公子如何教导，他都无法培育出属于自己的剑灵。甚至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太过于愚笨，学不会楚家的术法。后来长公子无奈之下才只得告诉他，这或许不是他的错，术法一道，原本便与血脉息息相关。
既然原本并非楚家人，或许是真的学不会楚家的术法。
长公子坦诚相待，楚云皓便也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时常见到长公子身边侍奉的无弦，一头浅灰色的长发，几乎透明的肌肤，以及人间难见的精致容貌，还有灵敏过人的身手。都难免生出艳羡之意。
主人死后，剑灵却不会随之消失。与人类数十年的生命相比，剑灵数千年的岁月更为漫长。即便如此，心血所育的剑灵，若是失去主人，十之八九会对这尘世也失去兴趣，陷入漫长的沉睡之中。
名剑老于匣，或许也是宿命。
长公子临终之时，将无弦留给了他。也教给了他一些简单的术法。虽然他终究不能培养出属于自己的剑灵。但沉眠于剑匣中的无弦，却是可以借给他使用的。
自然是不会再让无弦纵横战场了。剑灵的好处，是可以瞬行上千里。有无弦在，便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到大宗师身边。
至于天启那边的答复，他倒不是很担心。大宗师虽然立场而言，一直与刀龙府关系密切。但他从前欠过楚云兮的人情，有无弦出面，请他来江南救人不算难事。至于时间上是否赶得及，那就要看谢小姐的天命了。
即便觉得或许已经不可能。但总得要试一试的。
他这边与无弦嘱托完毕，眼看着无弦离去，这才出了房间，接着与谢玄商议。
谢玄只摇头叹息道，“方才已经延请名医过来会诊了。医官之言，虽然过于耿直，却也是据实相告。如今这情形，小女怕不是果真无救了？”
楚云皓轻声道，“谢公切莫灰心。谢三小姐虽然情形凶险，危在旦夕之间。但为人父母之心自当如此，即便是有一线希望尚存，都该为她争取才是。谢公不可轻言放弃。”
他心中也愧疚难当。若非因他拖累，谢家这位三小姐不至于此。此刻他便将延请大宗师之事与谢玄说起。谢玄亦点头道，“难为殿下了，竟能请到鬼医相助。殿下为小女出力甚多。即便是不能善终，也不必心存愧疚。”
他二人这边正说着话，外面伺候人传，说是杜如晦来了。
谢玄一时恼怒，道，“这老匹夫，竟还敢来，此次若非是因你彻查拜月教罪证之事，也不至于有这一场刺杀。”
楚云皓倒也镇定，只对谢玄道：“也不必迁怒于他，杜如晦此时来访，或许有事也不一定。你先听听他说什么再做打算。”
谢玄这边吩咐了，底下人便请杜如晦进来。谢玄待他一向怠慢，如今正是心思烦乱的时候，更没有什么客套可言。只与杜如晦在廊下说话，连盏茶水也欠奉。
杜如晦身后跟了一人。一身素白，净纱遮面。走进来看见衣饰，才知居然是拜月教的灵女素寒秋。
素寒秋一向不以真面目示人。只是那一身彩云追月的白色暗纹绣衣，在江南地带，就绝不会有第二人会穿。
谢玄一时无言以对。杜如晦便道，是听传言说谢三小姐伤重不治，既然药石无效。那不如让拜月教的灵女为之祝祷，或许能感动神明也说不定。
谢玄看着杜如晦的面孔，心里便想着，此人莫不是已经疯了。
杜如晦亦是儒门大家出身，性情古板人尽皆知，如今他竟然提起要灵女祝祷来为谢柏溪医治伤患，谢玄亦不由想，莫不是此人一心想借拜月教的势力平定江南局势，以至于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
谢玄道，“简直荒谬，谢府门庭之下，岂能容如此邪祟行事？”
杜如晦站立原处，看了谢玄一眼，目光之中，却是颇为深切的同情之意。
楚云皓却突然想到，拜月教能在江南一代广为传播，却也并非是侥幸之事。先前便有传言，说灵女有逆转阴阳之力。世间术法千奇百怪。他虽不修习术法，却也知道，即便是虚无之事，也有存在的可能。
他看向谢玄，道，“事已至此，既然医者已经无能为力。便让灵女试试也好。若是能有一线生机，当然该尽力争取才是。”
谢玄思索片刻，最终还是点头应允。
若能有生机，他当然希望柏溪能活着。即便因此要求助于他曾经深深厌恶的拜月教。
与女儿的性命相比。这所谓的厌憎之心，其实也根本不值一提。
他无言以对，只略微侧了侧身子，为拜月教灵女让开一条道路。杜如晦正人君子，自然也没有跟过去。
素寒秋入内之后，说是为了祈福做法的原因，请众位医官先离开室内。只留下谢府二小姐襄樊在室内守着。不多时，素寒秋便出来了，告辞之后，随杜如晦一同离去。襄樊出来之后，同谢玄略微说了几句。
“那位灵女，看上去好像也没做什么。就是将烧化的符水往小妹身上洒了些。又念了一段经文。没别的了。”
谢玄点了点头，道：“事已至此，就让医女们进去守着吧。”
人事已尽。剩下的就是天命了。
当日深夜，无弦却自北方归来，说是北上天启途中，遇到了大宗师的车驾。
“大宗师说了，原本是不放心江南的账目，听说灾情有所缓解，便亲自南下过来看看，却不料遇上这样的事情。他听了消息，也是心急如焚。索性不用车驾了。换了汗血宝马。快马加鞭往这边赶了。若是顺利的话，今日深夜便能到乌衣巷谢府这边。”
楚云皓听到这话，不由愣了一下。
悦承方那个人吧，天性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场。做生意的人，自然有决断迅速的时刻。但不管事态多么紧急，骨子里的从容是不会改的。换言之，他不会让人看出他的急。
在救人的事情上，就更不急了。他年轻时修习医术。或许是因为天资过人，得了鬼医这个名头。但那个人，却只将自己在万济医会的名头拿来做贩药开医局的资本罢了。后来还因为医术过人出入宫禁为皇亲贵胄医治，得了皇商的地位。这人原本对于济世救人就没有兴趣。当初行医，也都是在扩展商业上的人脉。
万济医会虽然认可鬼医的医术，但对其为人却颇为不齿。向来是说，他做生意买进卖出的时候急，救人的时候，是从来不会急的。
救人的时候，是花钱买命。他在做生意的事情上天赋颇高。年轻的时候，贵族世家求到门庭之下，他也能以谦卑恭谨的态度对待，并依据对方的身份地位，开出公道的价格。但如果对方是贫苦之人，那不管病得如何严重，如何苦苦哀求，都是见不到他的。
今时今日，以他四贵家族家主之一的身份，竟能为谢家小姐星夜驰援而来。虽说的确令人感动，但却也忍不住去想，这般尽心竭力，不知来日会开出怎样的价码了。
更不知，这人情是会算到他身上，还是算到谢玄身上。
大宗师做生意一向公道清楚。知交好友借钱，一时拖欠还不上可以，利息却决不能少算。他当日说大宗师欠他一个人情。若是能救谢三小姐回来。从前那人情一笔勾销不说。恐怕还得倒贴一笔出去。
没办法了。
明知道那个人精于算计，关键的时候，不用他还是不行。
虽然此刻已经是夜深时分，楚云皓却依然起身，披上了衣服，将外面值夜的伺候人叫了起来。
“同谢大人说一声吧，既然大宗师星夜驰援，我们也该秉烛等候才是，免得失了礼数。”
伺候人应下吩咐，先去了外面。谢玄原本也睡不着。正在房内弹琴。听见这话，便让伺候人将谢府正厅的灯都点上。他与楚云皓在厅堂坐着。一刻一刻等待。
三小姐房内的伺候人，倒是时不时能传来消息。说是灵女走了之后，三小姐情形虽然并没有好转。但似乎稳定了下来。虽然一直陷于昏迷之中。但呼吸与心脉却始终是平稳的，这般看来。若是那位鬼医能及时赶到，或许真有生还的可能。
谢玄听了这话，也略微松了口气，让伺候人送了两盏茶来，一边喝茶，一边与楚云皓说话。
“府上孩子这样多，唯有柏溪最为省心，她年幼的时候说想去北落师门学算学。我便让她去了。到了那种地方，为测算星辰，没年没节的，偶尔回来，也是闷在自己房里做算术。我虽然对算学略知一二。却因为公务繁忙。从未与她沟通过。”
楚云皓便道：“我自己没有孩子，不能明白养儿育女的心情。但却记得年纪尚小时，兄长为了照顾我，无论去何处都会将我带在身边。谢公从前不能陪伴三小姐，想来心里是有遗憾的。”
谢玄点头，道，“是，那么多孩子，原本以为在哪个身上花费的心思最多，应该最在乎哪个才是。后来才知，最在意的，是以歉疚之心对待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