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皓便道，“谢公放心，三小姐吉人天相，定然会平安无事。来日到了天启，我也会将她当做自己的亲生骨肉来看待，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谢玄听了这话，倒不由乐了，说，“你又来占我便宜。我年轻时，虽与你哥哥平辈论交。但却也记得，那时他带着你，也就不大点罢了，还没椅子高。没想到转眼间这么多年也过去了。”
楚云皓想起当初，也不免感慨万分。
长公子为人不错。帝都天启，不少人受过他的恩惠，但说到知交好友却也不多。但却都当得起好友二字。便如谢玄这般。纵使阴阳相隔十余年，再提起的时候，还是仿若昨日一般，实属难得了。
和长公子相比，他这位位高权重摄政王，倒像是真没有朋友。
说起来倒有些令人伤感。
四贵家族里，刀龙杨家与楚家是世仇，自不必说。
白家那位教统大人，从前跟长公子关系也不错，借了长公子的余荫，对他倒也算是不错。只是他武家作风，一向被那位教统大人看不上。当面不是嫌弃他儒法不精，便是说他字写得不怎么样。儒门教统嘲讽武学门生，那可不是居高临下的降维打击。冷嘲热讽几乎能将这摄政王殿下说得一无是处。他与那位教统政见不合。两厢里争执颇多。教统大人一向觉得摄政王一介莽夫，没什么文化。即便如此，教统算是磊落的人，靠着从前的交情，两个家族的来往，倒也还算是凑合。
至于悦府，就是纯粹的利益之交了。那位大宗师来往的，是摄政亲王楚云皓殿下。而不是楚云皓这个人。他提起那位的时候，从来也不至于想到朋友二字。
今夜毕竟是他打发无弦去请人的。不管怎样，以大宗师今时今日之贵重身份，孤身一人骑马赶来。他也确实有些感动。
这边正说着话，却听见外面守门人一叠声的报，说是大宗师来了。
大门与正门次第而开。悦承方居然一路纵马冲到了中庭，他下马的那一刻，那匹千里驰援的宝马也终于耗尽了力气，瘫倒在中庭的石阶之下。颈间大汗淋漓，其色如血，染红了白色的石阶。
果真是北陆进贡的汗血宝马。这样的马，即便是内廷天子想骑也未必立刻能有。但悦氏商号遍布天下。只要大宗师一声令下，不论是什么样的奇珍异宝，即刻总是能备出来的。
楚云皓站在台阶之上，也不由一声叹息。
可惜了。
汗血宝马原是北陆战场上用的。草原之上背负重甲冲锋陷阵。乃是最为凶悍的骑兵坐骑。江南地带的官道，基本都铺的石子路。再好的马，也经不住这样的高速奔跑。一看便知，这匹宝马一路驰援而来，已经跑出了内伤。
伺候人过来为大宗师牵马，他只淡漠的扫了一眼，便道，“不中用了，给它个痛快吧。”
旁人再怎么觉得可惜，也都无法出声反驳，只得默然无语，将那马牵了下去。
大宗师几步踏上石阶。倒是省过了寒暄的话，只问了一句，“伤者如今身在何处？”
谢玄忙上前带路，说了一句，“有劳悦公了。”
亏他匆忙之间，竟还想得到回了一句，“谢公客气，万不敢当。”
谢柏溪在病床上躺着，面色苍白，但气息还算稳定，悦承方将手指搭在颈部血脉之上，只略微停留了一瞬，便点头道，“三小姐伤势无妨，请谢公安心。”
谢玄送了口气。便见悦承方将随身的药箱拿了出来。一一取出其中工具。楚云皓与谢玄正要退出，便听悦承方吩咐道，“两位医女，留一位胆子大些的人掌灯，另一位去准备热水。另外，请摄政王殿下将无弦叫来，为我搭把手吧。”
楚云皓知道，从前悦承方为长公子治伤的时候，都是无弦从旁伺候的。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方才便让无弦在隔壁候着。如今听他这般说了。便去将无弦叫了过来。
他与谢玄在外面候着。便见只有无弦一直在里面待着。两位医女来来回回，一时要添灯盏，一时要准备清水，一时又要烈酒。又要了几样药材。又依着方子，让厨下煎药。为了三小姐的事情，府里上上下下都忙碌着。不觉间，天边已经渐渐露出几分曙光。
黎明时分，悦承方才从房内走出，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才见他那一身华服之上，也染了几分血迹。或许是劳累过度吧，踏过房门的那一瞬间，他也趔趄了一下。楚云皓扶了他一把，才勉强站稳。
他看向谢玄，“三小姐无恙。再等三个时辰，把厨下煎的药给她服了。明日之前定会醒转。外伤的方子已经预备好了。想来要恢复元气，还得一段时间。这阵子就让府上的医官用心照料着吧。”
谢玄感激不尽，楚云皓亦上前，说了句多谢。
悦承方道，“殿下不必谢了。本座今日须去金陵那边的悦氏商号略微休息，之后还得查账。明日殿下若是有空，不知可否过府一叙？听说殿下这阵子都是在江南书院暂住。金陵那边，悦府的别苑也挺多。都是江南园林，若殿下不嫌弃，本座倒是想请殿下品评一二。”
楚云皓一听便知，这怕是算账收钱了。想到如今谢府出了这样的大事。一时也不能启程。便是应了，倒也不耽误什么。
当即便含笑道，“既是如此，便叨扰大宗师了。明日定当上门拜访。”
悦承方亦点头，道，“那就多谢王爷了。”
大宗师走后不多时，三小姐那边的伺候人来报，说是三小姐状况似是已经稳定了下来。虽然人还没醒，但脉象越发和缓起来，可见是有好转的迹象。
大宗师临走的时候吩咐过，让厨下煮了丹参汤给三小姐灌下去了。说起来谢府这样的门庭，上百年的人参也不稀罕，要多少便有多少。偏他不用，特意叮嘱了一定要用丹参。虽然不知缘由，但三小姐如今也能进汤水了。比起头一天连口白水都灌不下去的情形，的确可以说是好了许多。
谢玄松了口气，吩咐伺候人好生照料着，又对楚云皓道，“你既有事，我也便不留你了。小女年纪尚轻，此次保住性命，想也无事。过两日有了消息，我再差人对你说。”
楚云皓点头，便先回了暂住的别苑那边。略微补了个觉，下午见过江南各府衙门，问了查案进度才安下心来。又往天启递了奏报。过了一夜，便去悦府上门拜访。
悦承方没在厅堂待客，楚云皓到的时候，听说他正在楼台那边听戏，是隔着水的戏台子，湖心岛上搭了亭子，隔十余米的所在，一道水榭长廊的二层是座戏台。缥缈乐音隔水而来，唱戏的，是江南首屈一指的昆腔乾旦。
唱的是游园惊梦。四月阳春，正是应景的时候。
大宗师斜倚在长榻上，眼前便是湖光山色，两岸桃花盛开，水面上映出一片绯红之色。与那戏台子上盛妆打扮的小旦交相辉映，却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境界了。
茶是玉阳江畔的白桃花茶，向来在宫里是喝惯了的。楚云皓端起来略微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大宗师含笑看了他一眼。
“是嫌茶味略淡了吧。玉阳江畔上游的生气最重，那边产的白桃花茶香气馥郁，如今正当季节，应是拿出来待客的。只是最好的茶，向来是只贡给内廷。江南这边商户里卖的，就略微等而次之了。再往下游，味道更淡。因其有益寿延年的功效，即便是下游的茶，一两也有千金之数。殿下久居内宫，喝惯了贡茶。原不该班门弄斧贻笑大方的。只是遍寻江南。如今也找不到更好的茶了。只能勉强奉上。”
玉阳江上游的白桃花，都在麒麟王王府附近的山林中。数目不多，因此才显得珍贵。王府采集之后，将日照最好的那部分贡给内廷。剩下的除了自用之外，便赠给交好的名门世家。下游一两千金。府上采摘的茶，便是一两万金也买不到的。既有大宗师在，自然没有办不到的货。只是楚云皓府上平日里喝的都是贡茶。喝惯了，略微尝一尝，便觉得味道不比平日。
当即也只是笑道，“大宗师言重了，本王是个粗人，向来也不在喝茶的事情上讲究。喝不出什么，这样好的茶呈上来，倒是浪费了。不如换酒来。”
既是有事相谈，岂有不喝酒的道理。
悦承方衣袖一挥，便有伺候人上来，将茶与茶点一概撤下。换了白瓷酒盏承着的青梅酒上来。
底面彩绘青梅的酒杯摆上。伺候人倒了酒，又将一碟腌渍好的青梅摆了上来。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悦府在这些细处一贯下功夫。单说这下酒的青梅，便在外围划了九九八十一刀。果核预先已经移走了。中心里点缀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枇杷果。拿筷子挑起来的时候，便像是花篮一般，层层叠叠的展开，煞是好看。
悦氏名下的酒楼也很多。各式各样的精致点心都有得卖，在这些事情上下功夫。倒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待客的心思，说来是十足的。只是摆在楚云皓面前，便有些明珠暗投的意思。他虽然也是贵族出身，却也是武家习气。没这么些讲究。府上再怎么有钱，若不摆宴，平日里吃的还是颇为简单的。这般奢靡的心思，在他看来，尽是浪费罢了。
别人家的银子，要怎么花，那是别人的事情。楚云皓也就这一点好。即便心里不以为然，也绝不会直接说出来。
眼见着伺候人将几碟下酒的吃食摆上之后，便都退下了。只余湖水对面戏台子上悠悠的声音飘荡过来。楚云皓将手中酒盏放下。看向大宗师。
“今年年初便去了南境，回来没多久，又得下江南赈灾。年节里收到府上送的节礼，颇有心思。当时本王也不在天启。回礼的事情，也都是明慧督办的。怠慢了。还请大宗师莫见怪。”
各府年节来往的礼单，虽说多数都是管家督办。但涉及到四贵家族，家主们总还是要看一下的。大宗师往楚府送礼，年年都要亲自过目，依着实际情况添减一番，便看得出用心之处。楚云皓往年倒是看的。只是今年新年前后正好去了江南，的确也是有心无力。
悦承方微然笑笑，说，“殿下客气了，殿下几次三番南下，说到底也是为国效力。府上这些微小事，原本是不必往心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