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事，大宗师出力甚多。如今又救了谢三小姐。若是不能知恩图报，倒显得本王没心没肺了。”
悦承方微微笑了笑，道：“殿下客气了，都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当不起一个谢字。殿下但凡有吩咐，悦氏一贯尽心尽力罢了。不过要说起来，近日的确是有事要请殿下施以援手，不知殿下可否看在从前的情分之上，略微援助一二。”
大宗师为人傲慢而又刻薄。但跟楚云皓说话的时候，倒是向来客客气气。
楚云皓早有意料，亦只是笑笑，道，“大宗师有话不妨直言。”
悦承方便道，“内廷里的事情，按说不该给殿下添乱的。只是想着吧，有些事情，若是我们去做，或许难于登天。若交给殿下，同馆主商议一二，也许还算不得什么大事。再有一个来月，宫里那位悦更衣的孩子便该生下来了。一向承蒙楚馆主的照应。悦氏本家也是感激的。只是这孩子的生母身份卑微。即便是住在宫里，前程终究是令人忧虑。本座名份上论，是他太祖父，难免有舐犊之情，想为他筹划一二。至于这筹划是否合理，便要与殿下商议了。”
楚云皓思索片刻，道，“馆主亦曾经提起过，想要为这孩子找一个身份尊贵的生母。能从悦氏来选自是最好。悦顺仪德才兼备，只是位分略低了些，若是能再往前一步。由她来抚养这个孩子，倒也不是不可能。”
悦承方轻轻摇头，道，“顺仪年轻，来日必然会有自己的孩子，如今她在宫里，也没有什么远胜于他人的功绩。若是为了让她抚养这个孩子而晋升她的位分，似乎有些不大公正。本座是想着，这孩子出身寒微，即便有了身份尊贵的养母，也不该承担皇长子这个位置。听说陛下之前是打算将这孩子降为臣籍，由宗室抚养，只是如今，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家。”
楚云皓点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悦兰芳毕竟从前是刀龙府的妾室。若是将她所生的孩子留在内廷，当做皇长子看待。那的确，无论如何都一定会招致不满。亦是因此，杨烈迟疑不定。之前倒是预先想好了，不如将他降为臣籍。只是交给谁抚养，却始终没有决定下来。
在天启开府的刀龙府世子，原本应该是最好的人选。只是悦兰芳之前曾经是刀龙府世子侍妾。若是将她所生的孩子再交给世子府抚养，那世间人言可畏，皇室的体面也会受到影响。天启之中，位高权重的亲王除了宗室出身的刀龙府之外，便是外戚出身的摄政亲王楚云皓。楚云皓是天子舅父。辈分上有些不好处理。他没有孩子，即便是想要将这孩子认作孙辈。也有些不可行。
侄子倒是有的。只是玉隆与鹤龄都年纪轻轻，又尚未婚配。先多出个养子，多少也有不便。年轻的宗室子弟，不是身份不够尊贵，便是有各种各样的顾虑，一时之间，竟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杨烈如何打算，楚云皓倒也没有细问过。毕竟孩子得一个多月之后才能生下来。江南赈灾的事情倒是比较急一些。他虽然临行之前直到杨烈为此事正在烦恼。却也无心多问。
如今听悦承方这般说，便知道他另有打算。当即便道，“大宗师既是孩子的太祖父，自然可以为他打算，陛下如今还没有下定决心。若有想法，不妨直言。你我商议之后写了奏报，呈递六庭馆，再由馆主转呈陛下，看他如何打算便是。”
悦承方点了点头，道，“若是陛下先有主张，吾辈自是不该多言。悦氏后辈子弟，多不成器。若是可以的话，本座想恳请陛下，将这孩子赐给悦氏。以家主继任人的身份，由本座亲自抚养。他原是悦氏出身之血脉，继任悦氏家主之位也算合情合理。既是骨肉之亲，亦当效忠于皇室。这或许便是两全其美之法。”
楚云皓思索片刻，道，“大宗师此番恳请，倒也不算逾矩。本王虽说不反对。却不知陛下心意如何。既是如此，本王便修书一封。送与六庭馆。请馆主与陛下相商吧。”
悦承方便道，“既然如此，就谢过摄政王殿下了。”
他说不反对，此事便已经留足了余地。杨烈身边事。他同意的，杨烈向来很少反对。他反对的，十之八九便不能成事。这件事吧，杨烈原本便举棋不定。这边大宗师与他商议出结论，再呈递天启，便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商议完此事，悦承方又令伺候人将账簿拿了过来。
大宗师亲自南下，说了是为赈灾一事奔波，自然是有些作为的。之前已经捐了一部分钱粮。
此次南下，又亲自查了各处府库的账目。除了现银与粮食以外。又将去年储存的布料与建材也整理了出来。一部分是捐赠的，另一部分，便是要以公道的价格卖给官家。
账目做的清清楚楚，因此拿来给楚云皓过目。
南下赈灾的银子中，有一大笔都是以国库的名义从悦府借的。银子什么时候能还上说不准。如今采购物资，倒是先给了悦氏一大笔。
虽说有些像是左手进右手出了。但想要左手进右手出，也得有相应的本事才是，国难当前，能筹措出这么大一笔物资出来，就是大宗师的能耐。这钱给他赚了，倒也不算亏。
楚云皓大致看了看，便将账目递给了身边伺候的人。
“拿下去，叫江南府账房那边好好看看。大宗师府上的账目，自是不会出错的。叫他们好好观摩一番。学着点。别总是糊里糊涂的，做出来的账本本王都不愿意看。”
伺候人应了吩咐，下去了。眼见天色已晚。楚云皓起身告辞。
大宗师亦亲自相送。
“北面的院子，这两日已经打扫好了。为了与殿下的身份相匹配，还特意重新布置了一番。殿下若不嫌弃，今夜留住在这边也好。”
楚云皓略微想了一想。
悦承方此举要说起来，倒的确是想的周到了。
他原本住在江南书院那边。那边有江南巡按的官邸。地方宽敞，倒也没有什么不便之处。只是前日原本已经打算启程。随身物件都已经收拾好了。若是再重新拆箱。倒是有些麻烦。
住在悦府的别苑，就不必操心这些了。大宗师府上一贯周到。不必去看便知，这重新布置过的别苑，陈设用度，想必都与他在楚府所用的一模一样。
不知还要在江南地界停留几日。与其再返官邸那边。给那些衙门里的人添麻烦。倒不如就留在大宗师这边罢了。毕竟他万事早已周全。
当即便应道，“大宗师一片好意，却之不恭了。”
别苑地方宽敞，除了楚云皓所居的一处院落之外，连武殿青缨卫驻扎的地方也预备好了。
月色之下，池边杨柳依依，可惜漫步其中。所谈的，却不是风花雪月的话题。
大宗师问道，“刺客一事，不知可有头绪？”
楚云皓笑笑，道，“昨日便已经听说了。一十三名刺客，当场斩杀七名，剩下六人，原该连夜审问才是。本王顾着谢三小姐的伤势，一时没留心。却是不料。今日便得了消息。那六人在牢中暴毙身亡。据说都是预先服过毒药的。”
大宗师眯眼笑笑，道：“用的什么毒？本座倒是有些好奇。”
“地牢里肮脏，大宗师不必纡尊降贵亲自前往。若是真有兴趣。府上想来也不缺能制毒的人，找个人去看看也好。”
悦承方道：“本座门下弟子众多，殿下若是不弃嫌。明日便可派一人过去看看。只是就算知道服的是什么毒，死无对证，恐怕也难抓幕后主使出来。”
楚云皓道，“有劳大宗师了。”
风从林间穿过，声音呜咽，像是有鬼魅低语。
大宗师轻轻叹了口气。
“可惜了，殿下此次南下，原是为国赈灾，拯救万民。只可惜百姓受人蛊惑。或许不会感激殿下。”
楚云皓轻声道，“我倒也不在乎。能救一人算一人罢了。天下万民，才是皇朝的根基。救他们也不是为了让他们感激我。又不是菩萨，没必要受人供奉。”
“殿下这样想是没错。但江南地带，有些人将自己看做菩萨，受万民供奉。殿下动摇了他们的根基，他们容不下殿下全身而退。”
“邪魔外道蛊惑人心，还真把自己当神明了。想要将我留在江南，也得先掂掂他们自己的斤两。”
悦承方笑了笑。
“殿下说得是。”
即便如此，谢府行刺一案，亦是足以震惊江南的大案。江南向来民风朴实，崇尚儒学，并无尚武之风。清流之首的谢府门庭里发生如此惨案。死伤众多。虽然被行刺的摄政王殿下毫发无损，但对于江南府而言，足有上百年没有办过这么严重的案子了。
凶徒虽然已经伏法，但幕后主使尚未查明。不论是摄政王，谢府，还是江南六府，处境都有些狼狈。
从方才待客的园子再到别苑，路也不长。眼看差不多要走到尽头。悦承方停住了脚步。
“拜月教在江南根基颇深。悦府在这边商号众多。做生意的时候，倒也没想过对方是什么人。买进卖出，不过是为了赚钱罢了。不知不觉间，倒是与一些拜月教中人有了来往。来日殿下查案，若是遇到疑惑之处，不妨就直接问。悦府上下，本座都已经吩咐过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自是不会包庇邪祟。也请殿下体谅，生意人做买卖，不好挑选对象的。或许有些识人不明。但立场上，一定是与皇朝站在同一边。”
楚云皓微微笑了笑。
或许到了此刻，图穷匕见。说的，才是真正要紧的事情。
金陵是悦府封地，江南又是富庶之地。悦府在江南做生意，若是与拜月教全无瓜葛，那才真是奇了怪了。
但大宗师这个人，虽然时常见利忘义，本性又冷酷刻薄，但在大节上，却从来也不会站错立场。
如今这般说，是已经打算彻底舍弃掉拜月教这个所谓的生意伙伴了。
楚云皓轻轻的笑了笑。
“墙倒众人推，如今已是大厦将倾。这般想想，有些人想要本王死，倒是理所应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