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并肩携手,身后跟着个十三四的明净彻。缓步往凤仪阁走了过去。叶瞬原本在楼阁之外的亭子里坐着。见他二人过来,便起身迎了过来。
五月末了,旁人都换了新制的春衫。叶瞬却还穿着絮了一层薄棉的夹袄,她去年刚入秋的时候小产伤了身子,如今便已经看得出端倪。眼看便要入夏,竟然还有些畏寒。
杨烈只瞧了一眼,便先记下了,心想改日得吩咐六庭馆的人去问问内务府织造坊,有没有什么轻薄且能保暖的料子,多制几件衣服给漪澜殿送过去。前些日子,高丽国又贡了一批野山参过来。也得惦记着,漪澜殿和谨成殿一贯身体不好,皓月清辉楼又刚生了孩子,都得补。各处都得预备。
他心思细,这些事情都想得到。
却见叶瞬站在他对面,笑意盈盈的。杨烈不免疑惑,问了一句,“阿瞬笑什么?”
叶瞬便道,“臣妾是寻思着,陛下或许是该要个小公主了。刚才打远处瞧着,楚妃殿下带着明家二小姐,跟着陛下一起,像是带着自家孩子一般。这内廷若是能有个小公主,想必也是这般金枝玉叶一样的捧着。不定怎么心疼呢。”
杨烈听她这样说,下意识便将目光落在明净彻身上,见她身量小小,五官尚未长开,还是一团孩子气的模样。不由心里一动,想着自己要是有个女儿,也该像这样,玉雪可爱,让人瞧着就想捧在手心里宠着。
却听明净彻笑着道,“娴嫔姐姐这话说得有些岔了,论着年岁,陛下只比我多出六岁来。若是内廷能有小公主,怎样都不可能跟我差不多大了。”
她这随口一说,杨烈心里只是略微觉得有点不对。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胆子这么大,初初入宫,就敢顶撞娴嫔。
他性情仁厚宽容,却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而指责明净彻。只对叶瞬道,“这么小的孩子,又不会说话,从前也不曾来过内廷。不懂规矩口无遮拦也是有的。你别往心里去。”
叶瞬便道,“陛下说笑了,小小姐一向心直口快,宫里的人都知道。臣妾碰巧与她投缘,喜欢都来不及呢,怎会计较生气。”
她话音未落,便听得楼台之上,有人居高临下道,“陛下也的确是多虑。云中叶氏想跟东海联姻,要不是把娴嫔的几个堂妹嫁到明家,或者与明家交好的沈府。要不就打算在明家两位小姐里选一个嫁去云中了。再怎么选,都是攀定了这门亲戚。既然往后都是一家人,自是没什么好计较的。”
杨烈抬起头来,果不其然,一眼便瞧见,倚着栏杆说话的,正是弘徽殿如嫔。
一身鲛纱所制的深红色外袍,搭了白底刺绣绯红色曼陀罗的里衣。黑发高高盘起,露出一段雪白脖颈。满头华贵金饰,镶嵌深红玛瑙珊瑚,与衣服交相辉映。眉眼里已经透出十分艳色。又在眼角点了一滴胭脂泪,贴了碎钻做装饰。晶莹剔透,盈然欲落。
美则美矣,怨色不免太过于深重了一些。宫中人尽皆知,他喜欢素淡一点的容貌妆容。偏偏弘徽殿吧,别的地方倒还肯讨好他,唯有穿衣打扮这一点上,显然是有自己的想法。
内宫之中,除了她,又有谁能如此放肆,三天两头跟娴嫔呛声。
杨烈本想劝解两句的,却见叶瞬也不是省油的灯,抬头瞧了一眼宋如笙,便道,“云中叶氏本家,离这里少说也上千公里。隔着千山万水的,叶家想要跟谁结亲,我都没收到消息,如嫔倒是先知道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如嫔是叶家的嫡亲女儿呢。我倒像是外头捡来的。”
她说这一大段话,语气里半分笑意也无,显然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思,就是心里不痛快。话说完,也不等如嫔回话,也在乎杨烈在这里了,直接进了回廊,便往楼上去了。
杨烈在一旁瞧着,只觉得目瞪口呆,想了想,先握住了楚玉嬛的手,真心实意说了一句,“各宫这般不合,阿嬛你平日里照应她们,真是辛苦了。”
楚玉嬛倒是受之有愧。她心里想着,其实也没照应什么,平日里见着她们争吵,楚玉嬛一贯是当没听见。内廷小朝会,从来就没太平过。总结一下就是弘徽殿四处惹事,旁人联合起来怼她。只要不是实在看不下去,楚玉嬛绝不会开口多说什么。如今谢襄樊入了内廷,她更是懒得多管了。
不过实话实说,杨烈见了这般情形,居然一开口就是体谅她的难处。这么想着,多多少少,也算是有点感动。
他二人上了摆宴的正厅,见众人已经依着座次坐下了。除了尚在月子中的悦兰芳,其他人都在,内廷难得人这样齐,杨烈打眼望过去,目光依次从众人身上略过。
都是正当好年华的年轻女子。若是推敲容貌,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各个如花似玉。
即便是在内廷长大,向来见惯美人的杨烈也知道,他这一届后宫,质量确实不差。
只是大部分人,他都基本算是没见过。
大好的青春年华,都耽误在后宫了。偏偏每次六庭馆找他翻牌子,他还觉得自己是在为国捐躯。
杨烈想想也觉得自己渣。
许多事,明明心里清楚,做的时候,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
就说那位墨常在赵玉儿吧,当初本来是在六庭馆伺候他的。若是一直在六庭馆做下去,再过个十年,二十七八岁的时候基本能拿正三品女官的俸禄。攒齐嫁妆不说,还能在宫外买个小院子。寻常人家那种热热闹闹满是烟火气的日子,也不知道宫里出身的人,能不能过得惯。
留在他身边,便没有这样的可能了。当初是为什么来得?依稀记得,是因为持中殿有女官举止轻浮。凑在他身边说说笑笑,以色侍君不成体统。给那位摄政王殿下瞧见了。一句话便将人打发走了。杨烈心里有些气不过。却不好明说。故意宠幸了持中殿伺候的赵玉儿。因此才将她留下,起初封了个常在。毕竟身边伺候的人,知冷热,又熟悉。也算是亲近了一段时间。后来有段时间朝务繁忙。便丢开了。
那会儿六庭馆又给持中殿换了批新的伺候人。瞧的多了,觉得赵玉儿也不过如此,便也不再放在心上。
如今打眼看过去。阖宫女眷,除了摄政王殿下亲自为他选进宫的,便是他自己为了跟摄政王怄气挑的。那样凉薄的喜欢,又怎么可能会长久呢。
一时之间心事重重。谢襄樊见他皱眉,便笑着问了一句,“陛下难得在后宫行乐。为何如此忧虑呢?”
杨烈便笑道,“今天说是陪你们一起赏春景。这御苑里春日那些花儿,差不多也开败了。大好春光尽错付了。难免有些遗憾。”
这时便听明净彻道,“这有什么好遗憾的,难道陛下不去看,宫里的花便白开了么?旁人臣女是不知了。这几日见楚娘娘宫里存着冬日里做的雪梅酿,前些日子采来的桃花做了蜜饯泡茶喝,杏花也有杏花酒。今日新摘了梅子回去。过两日便有梅子糕吃。四时当季,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宫里的春光,从来就不曾错付啊。”
杨烈听她这一番伶牙俐齿。讶异片刻,将目光落在楚玉嬛身上,心里便想着,原来她久居深宫养病,生活也并不是旁人所想的那般无趣。只不过,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轻悄悄的。不愿给别人知道罢了。
一念至此,他便在桌下,轻轻握住了楚玉嬛的手。
“阿嬛做的点心,朕一贯没有口福。过几日梅子糕蒸出来了,一定惦记着让朕过去尝尝。”
楚玉嬛笑笑,道,“随手做着玩的,臣妾做的点心,一贯口味清淡,怕陛下吃不惯呢。”
杨烈还没有接话,便听明净彻道,“那当然不会,臣女自幼好吃甜食,都觉得楚娘娘的点心香气清雅,好吃到几乎连舌头都能吞下去。陛下又怎么会不喜欢?”
杨烈笑道,“你这丫头,倒是会说话。要不是年岁不合适,朕还真想认个女儿养在宫里,也好叫内廷热闹些。”
这边说说笑笑,弘徽殿便幽幽道,“陛下,臣妾宫里小厨房,也依着陛下的口味,做了许多茶点,却不知陛下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坐一坐。”
内廷之中,唯有弘徽殿性情直接,大庭广众也敢直接争宠。
杨烈不以为意,只笑道,“你那边都是南境带过来的厨子,手艺确实不错。朕平日里未必时常有空,你做出来什么,就打发人送到持中殿便是了。朕定然会仔细品尝,不负你这一番心意。”
话里显然已经存了厚此薄彼的心。如嫔心里不痛快。当即脸色便沉了下来。
这位如嫔一直就是这样,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喜欢她的时候,觉得她性情直爽与众不同,自有可爱之处。
杨烈坐在首座,便将她神色变化看得一清二楚。
宋如笙虽然武家出身,但毕竟也算是大家闺秀。入了宫也不知道讲规矩,天天摆脸色给他看。非得他再三忍耐,时日久了。佛爷也得发火。
心里恼归恼,面上还是若无其事的。甚至亲自给宋如笙摘了一串葡萄。放在小茶碟上递了过去。
人倒不算是难哄,因这小小的优待,脸色即刻便好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