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意料之外，结果却也是意料之内。
漪澜殿女御产子当夜，内廷之中大雨倾盆。晚上楚颜去六庭馆送折子。回来的时候，只见御医所那边几名医女撑着伞匆匆而过，她侧身避让，因为御医所的人走得实在太匆忙，以至于擦肩而过的瞬间，被油纸伞面甩了一脸雨水。
楚颜是武成殿的掌事女官，内廷而言，是摄政王殿下眼前最为得意之人。寻常日子不管是哪一殿的宫人，见到她这张面孔，都得停下脚步毕恭毕敬问一句安好。今日也不知是太匆忙，还是月黑雨大伞下看不清楚人。竟然连一声告罪都没有，就这么过去了。
楚颜身后的小女官上前打算将人叫住问一句，却被楚颜拦下。
“没看见么？都是御医所的人，这么晚出来，想必是宫里哪位贵人有急症。就别计较礼数上的事情了。”
她一贯懂进退知道分寸。今日雨下这般大，不管御医所的人是要去哪个宫房，冲撞到她，她都不打算计较。只是这一抬眼望过去，见那月白色的宫灯在暗夜之中直行而去，隐隐是往漪澜殿的方向过去了。
或许是天气的原因，暗夜之中风雷声阵阵，也让心里的担忧越来越深了。
回到武成殿之后，她换了身衣裳去跟楚云皓覆命，楚云皓虽说是懒懒散散万事都不以为意，也随口问了一句为何回来这般晚。
楚颜还没有开口说话，随行的小丫头倒是嘴快，一开口便说了路上被冲撞的事情。楚云皓略微意外了一下。楚颜便解释道，“也算不上什么冲撞，黑天雨地里的，擦肩而过，都没看清楚。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对方还是御医所的人，我溅湿一件衣裳都算不上什么大事，倒是今日宫里哪位主子身体不适，才是要紧的事情。”
楚云皓原本悠然自得趁着下雨天弦声最为润彻，特意叫了云向晚入宫抚琴，如今听见这样说，想着算算日子差不多到了漪澜殿产期了。到底有些操心，便吩咐了一句，“那就叫人去打探一下吧。”
底下伺候人撑伞去问，自御医所打探之后，回来说，的确是漪澜殿去了人。前前后后叫了两波医官过去。还不知是什么情况。正在斟酌要不要知会持中殿与武成殿。
楚云皓低叹一声，说这些人也是糊涂，这么大事情，哪有不说的。当即便吩咐人去持中殿报信。他这边不方便过去，便只在殿内等消息。
漪澜殿这一胎，原本是杨烈的头生子。再怎么故作若无其事，楚云皓还真没有看上去那么淡定。他这边刚把人都派出去，自己心里便有些乱了。云大家还坐在琴台那边抚琴，丝竹弦声入耳，也多添几分烦忧。琴师看出他紧张，曲至中途，便按弦止了弦音。
不免笑着说了两句，“果然家里是要添人丁了，皇家与寻常百姓家都是一般相同。殿下这眼看着就要做舅爷了，紧张也在所难免。”
楚云皓面色有些苍白。他说，“本王也不是未曾经过事情的人。只是今夜不知何故，始终心烦意乱。也未必就是因为这个。”
他说不出话来。
真不是没有经过事情。要说起来，杨烈的孩子，最多管他叫舅爷，也算不上是多近的血缘之亲。当初他六姐楚云容生杨烈的时候，为这个亲外甥，他也曾通宵等候于内廷之中。那个时候，并没有这样慌乱过。
战场之上对敌叛军，也未必见得就怎样。如今这般，明显是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也不知这预感由何而生，捕风捉影一般的，让他慌张而又不安。又不能与旁人言说。
楚家公子们向来养剑灵，最为信任便是身边剑灵，其次才是血缘兄弟。楚云皓没有剑灵，也已经没有兄弟在身边了。就算平日里周遭簇拥的随从不计其数，真要说打心底里能信任的人，其实也是少得可怜。
云向晚是古琴大家，精通乐理，从这方面而言，算得上是他红颜知己。但涉及到内廷的事情，却也不可与云向晚深谈。这般心惊肉跳，分明是有些不祥的预感。
这话同谁都不能说。他这边只悬着一颗心等着。丝竹乐音什么都停了。只端坐于窗下，听外面电闪雷鸣风雨阵阵。也是不顾天黑路滑了，遣人一趟趟往漪澜殿那边打探消息。却无一人能传回安产二字。
楚云皓因为心乱的缘故，索性将殿内伺候人都遣了出去，只留楚颜陪着他在殿内等着。眼看更深夜重。楚颜也没忍住上前劝了几句。
楚颜说，“您是不知，生产上的事情，原本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结束的。要不殿下先行安歇吧，等到明日天明，或许便有消息传过来了。”
楚云皓摇摇头，说，“睡不着。”
隔了片刻，又补了一句，“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情似的。”
他说这话，连带楚颜也开始不安起来。楚家九位云公子之中修习道门术法的人不少。楚云皓虽然不在其列，但毕竟也是四贵世家的嫡公子出身。到底有几分灵犀在。他说预感到事情不对，或许就是真的有什么事情。
楚颜见他坐在轩窗下，连外面大雨随风入内都不曾在意。先上前替他关了窗户，却不料关窗户的瞬间，一声惊雷响过，霹雳电光将半面天际映出一片明亮。楚颜在这一瞬间受了惊吓，往后退了半步，险险跌倒。
楚云皓抬手将她扶稳，自己上前一步将窗户关上。轻声责备了两句，“你也当心点。要是伤到哪儿了，武成殿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出来能替你的人。”
楚颜应了声是。站在一旁，眼看窗户虽然都关上了，外面的风雨声却依然似是张牙舞爪要扑进来。说起来，也是真的吓人。
也不知道此刻漪澜殿是什么光景。
楚颜心下不安，说，“要不还是我去漪澜殿那边照看一下吧。殿下你也不能去。底下那些伺候人，真怕她们说不明白话也做不明白事。瞎耽误工夫。”
楚云皓思索片刻，说，“还是别去了。”
心内不安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出于本能，只觉得最好是避开。
到了三四更的功夫，楚云皓也有些熬不住了，单手撑着几案，不觉间睡了过去。楚颜一直守着他，劝他好好睡觉他也不肯。如今见他好不容易睡着了，也不想打扰。自己轻手轻脚开了隔门，去外面回廊上站着，一边看着檐下大雨，一边等着消息。
这时节，按说还没到天启的雨季。不知为何突然间就下了这般大雨。雨水似瓢泼一般，倒好像是天空何处被撕裂，大江大河一般的往地上泼。想起前阵子楚云皓说过南涝北旱的事情。天启地势偏北。突然间下这么大雨，可算不上是久旱逢甘霖。闹得不好，北方也要跟着一起洪涝了。
真不是太平年啊。不管怎样，总该盼点好的吧，若是宫里那个孩子今夜能平安降生，也算是好事。
正是愣神的功夫，见大雨之中有宫人执伞归来，仔细看过去，正是派往漪澜殿打探消息的人。
来来去去也好几拨人了。一直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都说漪澜殿这一胎生的不怎么顺利。其实想也应当，她毕竟少年女子，又是头生子，可以料想是有些艰难，只是没个准话。不免令人忧心。
这次回来的小宫女也没什么确切的信儿。只说漪澜殿女御这一胎生的艰难，御医所几乎束手无策。已经将有经验的医女都叫过去了。钦天监在外问卜，太阴殿亦在内廷为娘娘及小皇子祈福。
听到这话，楚颜的心便沉了下去。若非情形极度凶险，也用不着求助于鬼神。
此刻天还未亮，要说起来，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她没打算惊动楚云皓，只自己一人在中庭等着。
到了天明时分，楚云皓推门出来，见楚颜依旧在廊下呆呆站着，便问了一句，“还没消息么？都已经一整夜过去了。”
楚颜强自镇定道，“这也没什么稀奇的，生孩子这种事，一天一夜也是常有。急不得。”
说是这样说，楚颜自己也清楚，一天一夜是会出人命的。到了这个时候，她这手心里也捏着一把冷汗。
楚云皓搬了把椅子，坐在回廊下看着天空。天如今已经大亮了。雷声收敛几分。然而雨却一点也没停。这会儿又有伺候人过来传消息。见楚云皓已经坐在外面了。一时竟有些不大敢说话的样子。
楚颜看不过去，略微斥责了几句。
她说，“咱们这边的人，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你有话便说吧。漪澜殿那边是内廷的大事，咱家王爷关切也是理所应当。有什么好回避的。”
小宫女犹豫片刻，轻声道，“早上传来的消息，太阴殿祀嬛说漪澜殿生产不顺，是被宫里有些人冲撞了。冲撞漪澜殿的祸星是落在内廷北面的。”
这话说的，漪澜殿北面殿所不计其数。持中殿在北面，武成殿也在北面。持中殿真龙天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冲撞。楚颜当即心里一凛，心想该不会是有人想要做文章弹劾武成殿要求摄政王搬出去吧。
非得挑这个节骨眼挑事，也真是够不长眼色的。武成殿这位主子是什么人？岂会容得下旁人这般蹬鼻子上脸。
楚云皓在身后缓慢开口，道，“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指责本王冲撞了漪澜殿么？”
传话的宫人低着头道，“不是的，祀嬛一阵测算，说问题出在揽月阁。如今已经将揽月阁那位更衣主子请去太阴殿，为漪澜殿女御祈福去了。”
楚云皓冷哼一声，道，“柿子捡软的捏。她们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不是么，北面的殿所多了去了，非得要选地位最低的揽月阁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