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颜原本忧心忡忡，到了这会儿，便劝楚云皓道，“太阴殿那些人，也兴不出什么花样来。说是有冲撞，又不是那位更衣主子故意让漪澜殿女御生产不顺的。只说是祈福，也没什么大事吧。您从前就已经想好不再掺和这些事情了，不如别问，一切等小主子安产之后再说。”
楚云皓点头，说，“你这话是说的没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不说别的，这一两日他心里不舒服，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多少年了，没这么心乱如麻过。委实不想再在这个节骨眼上多生枝节。
听说这一日杨烈那边也罢朝了。他自打登基即位以来，除了四时年假之外，不曾罢过早朝。这一日也确实是情况特殊。昨晚一夜没睡，都在漪澜殿那边守着。如今没有什么确实的消息，心里想必也是乱的。这样的状态，若是非要去处理朝政，才是对天下苍生不负责。
他说罢朝了，外面文武百官还等着，没敢轻易离去，不为别的，若是漪澜殿女御平安诞下小皇子或者小公主，也该第一时间贺喜。
不多时，六庭馆女官来报，说天子今日不能临朝，内阁首辅白大人与群臣在鸿文馆议政。特意过来问一声，问摄政王殿下要不要过去。
楚云皓捧着一盏茶，怔了片刻，道，“我就算了吧。精神不好。再者外朝这班人，一贯也不待见我的。管什么事。等他们自己人先吵完了，议出结果再报吧。”
这边六庭馆女官退下之后。楚云皓将茶盏放下，又说要看出，拿出几册兵书卷轴，翻了一翻，又放下了。
看不进去，心里装着事情，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可怜兮兮的看向楚颜。
“这孩子生下来之后，我说什么也得搬出去了。总待在内廷，太操心了。”
楚颜说，“您可安心吧。不管怎样，今日午后总该有消息的。漪澜殿女御一贯身体强健。不该有事的。”
话是这么说，楚颜自己是清楚的，生孩子这事，拖得越久，越是凶险万分。昨晚中夜，已经发现难产征召。若是折腾一夜之后能生下来，也算是过了这一关，拖过正午，怕是难了。她此刻已是忧心深重，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眼看着到了摆午膳的时候，派去漪澜殿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楚颜打眼望过去，见来人脸上半分笑容都没有。便知没什么好消息。忧心之余，却还打起精神劝楚云皓。
“主子好歹吃点东西吧。若是午后有了消息，往来贺喜的外朝官员想必络绎不绝，陛下在漪澜殿那边，外头这些事情，少不得得主子仔细应对。不吃点东西不行的。”
楚云皓挥挥手，说，“没胃口，真没胃口。吃不下的。你有这心思劝我，还不如去漪澜殿那边劝劝烈儿，他想必也不好过。”
楚颜没多说话。漪澜殿那位陛下，此刻身边簇拥了那么多医官侍从。必然是不缺人劝保重龙体的。只是吃不吃得下，心情如何，都是不由人的事情。她跟了楚云皓这么多年。第一次见楚云皓心情这般低落。也不打算再多说了。
安安静静的等着吧。雷霆雨露俱是天命。总要等个结果出来。
是真不曾预料。这一日直等到暮色四合的时分，才传来消息。漪澜殿女御挣扎一日一夜，终不能顺利生产，最后关头，还是陛下下了决断。放弃孩子，保大人。
再拖下去，难免会成一尸两命的后果。和这个尚未出生，甚至就算出生了也不知会因为这漫长的生产过程造成什么隐疾的孩子相比。还是云中叶氏的嫡女更为重要一些。杨烈在最后关头，做了最为明智的选择。
然而这明智之后，尽余无奈。十月怀胎历经千辛万苦，最终未能有结果的漪澜殿女御自是伤心，杨烈亲自断送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心里更是痛苦难当。
传话的人轻声道，“孩子已经拿出来了，是个男孩。漪澜殿主子娘娘疲累过度，这会儿睡下了。陛下还在漪澜殿守着。”
楚云皓微微闭目，万念俱灰。
朱雀皇朝向来人丁单薄。承显皇帝曾有四子三女。如今只余南冕亲王杨曜一人在世。先帝昭武皇帝子嗣更为单薄，只留下一子二女。两位长公主还先后死在北境。今上天子原本便是没有兄弟姐妹扶持的。
他父母皆早逝，内无兄弟姐妹，最为亲近，也就是楚云皓这一个舅父。若是能有了自己的孩子，或许也不会这般孤单了。可谁知上天不给机会，第一个孩子，便是这般惨烈收场。
楚云皓是真的心疼杨烈。
他起身，披上一件银灰色的常服道，“那我去漪澜殿那边看看吧。”
楚颜想拦，却也没有真去拦。
连她也觉得，今上太子陛下，实在是太可怜了。
虽然以她卑微的身份，其实也不配去可怜那个人。
她能做的，只有为楚云皓整理好衣衫，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总得看看的。
虽然其实不怎么想去看这一幕凄惨境像。
站在漪澜殿内中庭的时候，便闻得到一阵阵血腥气息在空气之中飘飘荡荡。
一天一夜，不知道多少盆血水自殿内端出来过。那位女御还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
内殿自是不能进的，外殿这边，杨烈一身素服站着，人也呆呆的，不想说话，面色苍白整个人脆薄如纸，单是从旁看着，便觉得有些不忍心了。
这一天一夜，去了半条命的，不止是漪澜殿那位女御，还有一直陪同在此的天子陛下。连楚云皓陪着等了这一天，气色都已经倾颓了几分，更何况杨烈。
楚云皓挥一挥手，吩咐伺候人都退下，他自己一个人走到了杨烈身边。伸手碰了碰杨烈的手臂。
他说，“烈儿，你若是觉得心里难过，就坐下来，同我说一说吧。”
男儿有泪尚不轻谈。更何况他是真龙天子。就算心里痛苦，也是紧紧绷着嘴唇，一言不发。
楚云皓轻声道，“你若是有愤怒不甘，大可以对我说，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过不去的。”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滋味。当初他三姐死在战场上。他什么都做不了。人在内廷之中，关门不见客。一直过了十天十夜，内心才渐渐平静下来。那个时候他心里的委屈与苦闷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自己一点一点吞下去。
万般苦楚，都是靠自己硬捱，到了今时今日，自是不愿让杨烈陷入当初他自己所处的境地。只温言相劝，“舅舅在的，有话，便对舅舅说吧。无论如何，舅舅是会认真听的。”
杨烈转头，看向楚云皓。
他说，“舅舅，所谓冥冥之中的命运，是不是真的就无法抗争？我在这里，等了阿瞬一天一夜。可是没有用，所有人都告诉我，无力回天就是无力回天。阿瞬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为什么还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楚云皓说，“父母儿女之间，也是讲缘分的。或许是你与这个孩子缘份太浅。事情才会变成这样，无须自责太过。”
杨烈轻声道，“宫里的事情，又有多少是天命呢？”
楚云皓骤然无语。
紫寰宫这个地方，无辜死去的婴儿多了去了。未必个个都是天灾。但要说人祸，就算权势顶天如楚云皓，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不能轻易开口。
这里面都是人命。人命关天，本就不该随意说话。
杨烈缓缓坐下，他还不满二十，原本还算是年轻。只是这坐下去的姿态里，满满都是颓唐气息。
杨烈说，“昨晚钦天监与太阴殿就给了消息，说是宫内有人命数与漪澜殿女御不合，冲撞女御，因此才导致女御难产。”
楚云皓回答，“这事我听说了，原本以为是针对我的。结果还是指向揽月阁，听说也是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要她去太阴殿为弘徽殿女御祈福罢了。”
也亏得那帮人有眼色，若是昨日之事直接指向武成殿。楚云皓绝不会乖乖去祈什么福。他不拆了太阴殿便是客气了。
只是提起这件事，依然难以掩饰对那些人的厌恶之心。说到底不过是一群欺软怕硬的家伙罢了。神神叨叨的讲什么天命。无外乎是为了推卸责任。
天命从来难违，可楚云皓这个人，压根就不信命。
杨烈道，“内廷外朝，哪有人敢针对你。倒是我吧，我是真的喜欢楚天香，所以内廷之中有人想要将她置之死地。甚至为此不惜代价，连阿瞬都敢利用。”
楚云皓只冷静问道，“漪澜殿女御难产一事，是否另有内情？”
杨烈道，“胎位不正，御医所束手无策。但要说起来，胎位不正一事，数月之前便该有征召，也不是没有应对措施。照料漪澜殿的那些医女，她们该死。”
楚云皓深叹一口气，道，“对待女御的头生子尚且敢如此，不必说旁人了。此事绝不能姑息。”
杨烈道，“我已经下令将那些人都拖出去杖毙了。”
“什么？”楚云皓倒是吃了一惊。胎位不正数月以致难产，医官渎职是责无旁贷，但总也要问几句话的，杨烈这般匆忙就先将人都打死，未免也有些太过了。
杨烈轻声道，“朕的长子因这些人而死，朕内心实在痛苦。就算都杀了这些人，也不能挽回半分。”
楚云皓看着他，心中不免一紧。
此时此刻他看见杨烈，宛如看见多年之前的楚云昭。楚家人骨子里偏激好战。一旦陷入愤怒便会难以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