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东陵不笑策梦侯2024-11-27 16:533,372

杨烈的母亲在楚氏九云中排行第六。他那位六姐,一贯以温柔和顺著称,然而就算是温柔和顺的楚六小姐,亦敢孤身前去与叛军谈判。楚家人骨子里自有烈性,略有偏差,便容易变得残暴。

楚云皓此刻看到的杨烈,眉眼之间便是三姐云昭的模样。楚云昭是名动天下的女武神。按说像她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嗜杀者不宜治天下。杨烈是天子而非武将,原本不需要自己动手杀人。

君主是该立威的。想要做明君也能镇得住天下,便得要有一个穷凶极恶的人冲在前面为他挡下杀孽。可惜楚云皓虽然是个武将,却也不能为他做这种事。

就算这样,也不能看着他变成暴君。楚云皓还是劝了一两句。

“杀了这么些人,无外乎是几颗人头,不值一提。君王之心,却不能轻易被杀戮污染。下次再遇见这样的事情,让内廷慎刑司处置吧,不必越过法度,降这种旨意。”

杨烈面色苍白,道,“杀都杀了,这会儿再说这些也没有用了。”

楚云皓默然无语片刻,心想不过是劝几句罢了。他也不是成心非得要杨烈听他的,无外乎是出于本能,对他说了这么些话。只是被杨烈这一句轻轻的怼回来。他也能感觉到,两个人如今是有些离心离德了。

这才多少年啊。当初牵着他的手,望向他的时候满眼信任与依赖的那个孩子已经不见了。留下的就是这么一个倔强的少年。仔细想一想,其实已经有挺长一段时间,他们在一起都是要么谈公事,要么下棋。楚云皓说什么,杨烈从一贯毕恭毕敬的点头称是到如今几乎不想再回应,到底是变了。

也怪他太迟钝,直到如今,才察觉到这些变故。

楚云皓从来也不是心思不敏锐的人。他只是在和杨烈相处的时候甚少用机心罢了。其实说起来吧,这么多年他权倾天下一言九鼎。嚣张过度了,跟谁说话,都是一样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从来不过脑子。

到了这一步,才想起该深思熟虑。楚云皓也知此刻并非谈话时机,只轻声道,“熬了这一天一夜,你也累了。总还是要休息的。漪澜殿女御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有什么事情,还是明日再说吧。”

杨烈叹口气道,“舅父说得也是。我先回持中殿吧。”

心绪不好,都没有心思吵架。各自退让一步,这一局也就算过去了。

楚云皓说,“我和你一起走吧。”

那是理所应当的。漪澜殿女御小产之后昏迷不醒。再怎么说,这里也是杨烈的后宫,杨烈都走了,他一个摄政王留在这里,传出去就成笑话了。

当初杨烈年岁还小的时候他搬入内廷。一方面是彰显权势以示霸道,另一方面,便是为了议政方便。当初为了他一人能在内廷随意行走,连昭武皇帝的太妃们都不得已避往宫灯帏养老。可内廷不会永远只有他们舅甥二人。如今杨烈也有了姬妾,这个地方,果然是越待越不自在了。

原本想着等漪澜殿这一胎顺利生下来之后,过了小皇子的满月,再顺理成章的请辞。他是天性喜欢排场与热闹的人,当初入内廷的时候,仪仗华丽随从络绎不绝绵延天街。如今要走,自然也得体面风光。决不可狼狈落魄。如今宫里出了这样凄惨的事情。他若是再大摆仪仗出宫,未免太不知人情世故。一时之间,也开始犹豫起来。

楚云皓与杨烈二人并肩而行,身后侍从女官举起大伞,将滂沱大雨都挡在纸伞之外,他二人便往御辇的方向走了过去。刚走到漪澜殿外,便见一小宫女上前来叩首行礼,一抬头,一双眼已是含泪带泣。

这宫女楚云皓认识。原是跟在楚天香身边的人。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但凡是见过的人,总也说得上来历。身份贵重的人一贯不怎么留心自己身边的人和事。楚云皓倒是个例外。

没记错的话,这小丫头叫素白。身为摄政王,也算得上日理万机了。连一个小丫头的名字都记得,便是他的本事。

杨烈与揽月阁常来常往,自然更是清楚。此刻原本便疲累不堪,连话也不想多说。只轻声对素白说了一句,“你又要怎样?”

这一日一夜,不断有医女宫娥跪在他面前,将一个个坏消息告诉他,然后让他定夺。那么多事,无数次,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他口中若有言语,决定的便是他人的性命。天子一字一句都不能轻易出口。到了这会儿,真的已经没有什么耐心在了。

素白抬头,含泪道,“婢女代更衣主子请一道恩旨。求陛下恩赦更衣主子。”

杨烈怔了一下,片刻之后,还是微微摇头。

“这话我不能说。”

素白一时无语,只跪在大雨浸湿的石板上,不断叩首苦苦哀求。额头渗出血水,渗入石板地,又随着雨水被冲刷而去。而杨烈看着她,目光之中也不无悲悯。

他说,“你回去吧。此事原本便与你无关。再这样下去,就算是你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朕也不能保全了。到此为止吧,朕不想再看见任何人为她求情。”

素白匍匐跪在原地,一动也不曾动,宛若大雨之中一座僵死的雕塑。杨烈微微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言,只绕开了他,往持中殿的方向走去。

楚云皓跟着他过去,经过素白的时候,听见素白带着哭腔说了一句,“殿下,救救主子吧。”

声音微弱而又颤抖。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难免生出几分怜悯之心。楚云皓见她一心为主,不顾自己一身狼狈不堪。也有些不落忍。匆忙间只应了一句,“我再问问。你还是先回去吧,跪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这样说着,他姑且追随着杨烈的身影而去,直到杨烈上了御辇,他也跟着上去,才问了一句。

“不是说揽月阁那位主子只是被带去祈福了么?怎么她宫里的人还在这边求你?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杨烈低头敛目,过了片刻,道,“原本是祈福的,今日漪澜殿女御小产,太阴殿祀嬛说,是揽月阁更衣前世背负罪愆,为了这前生的罪过,冲撞了漪澜殿,以至于小皇子不得安宁。要在太阴殿祭坛之中跪足七七四十九日,消除罪业。”

楚云皓吃了一惊,抬头看了眼帘幕之外。

太阴殿的祭坛是什么结构他是知道的。原本便在露天之处。平日里风吹日晒也就罢了。自昨夜至今朝,一直大雨滂沱。就这么一直跪着,怕不是要死人?

想到方才杨烈无动于衷的模样。楚云皓轻叹一声。

“你倒也是忍心。”

毕竟曾经是枕间青丝。楚云皓自问是怜香惜玉之人。他府上侍妾无数。虽然不少人可能一两年也就只见一面。但若是曾经陪伴在身边的人,要被旁人这般磨折。他是不会置之不理的。

杨烈声音低哑,道,“朕也说了,是因为朕喜欢她,所以有些人对她恨之入骨,恨不能将她置之死地。朕有时候也在想,朕的关怀与爱惜,是不是才真的是杀死她的凶器。”

不是不念旧情的。只是想到楚天香陪伴着他的那些时光,永远都是温顺而又柔软的模样。一双眼中似有万语千言。却始终是一言不发。她在宫中被人排挤,孤立,欺凌的时候,是否也曾惶恐过?会否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些事情,杨烈都一概不知。

或许这就是那个人的本性吧,所有不安的事情都藏在心里。给他看的,永远都是一个温暖而又浅淡的笑容。而他,为了能一直看到这个笑容,无意之间就将那个人置于炭火之上。想要护着她,可是内廷这么大,就算他想要守护的,不过是区区那么几个人,也未必护得住。

御辇缓缓前行,楚云皓看着他,道,“你真的不管?”

杨烈声音很轻,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刻骨,他道,“我要怎么管?漪澜殿生下的那个孩子尸骨未寒。如今太阴殿一心想要把愤怒都引到楚天香一人身上。说什么前世罪业冲撞贵人。神神叨叨的事情总归是由着她们说的。说是祈福赎罪,未必便能死人。我现在若是还护着她,或许她便真的要死了。”

那也是一条人命啊。漪澜殿那些医女们死于天子之怒。若是楚天香因为天子那凉薄的爱意与关切而死去,又有谁会在乎?只有杨烈,只有他不希望他所流露的情感,牵涉出一些无法克制的愤怒与杀意,让他所在意的人死去。

只是这几句话的功夫。楚云皓便懂了杨烈的意思。若是连这点处境的艰难之处都不能理解,他也白在内廷待这么多年了。

他略微后退,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说什么都没用,于是他又问了一遍,“你真不管?”

杨烈道,“至少等小皇子过了头七吧。到时候此事或许能略微淡一些。我再找几个信得过的朝臣谏言,让她去为小皇子守陵。至少先将她从眼下的处境之中解救出来。”

楚云皓冷然一笑,道,“七天,若是楚天香死在今夜,七天之后,骨头都能拿来打鼓了。还有什么救的必要?”

杨烈抬头,眼神之中都是绝望,“我也不想这样。可是舅舅,这内廷里,是谁在与她为敌,与我为敌?我根本看不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楚云皓看向他,道,“那又怎样?看不到的敌人,就当不存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等那些反对你的人都站出来。然后把他们都铲除掉。你已经是天子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若是天子也活的这般憋屈,旁人还要怎么过?

杨烈看着他,却微微摇头。

他说,“我不能。”

帝座之上,太多顾忌了,从他祖父承显王朝到如今,京中三次动乱。天下至尊至贵是天子,若有行差踏错。君王也非万世不易。就算是一直坐在帝座之侧的摄政王,也未必能理解他心中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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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天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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