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龙禁尉里多数人都是纨绔子弟没错,可楚云皓不一样。他也没花钱捐过这位置。他是楚家人。六代之前,楚家开始执掌内廷兵权。每一任龙禁尉大统领都是楚家嫡公子。上一辈的公子做了大统领,便从晚辈之中选个不用去边境打仗的孩子出来,放在内廷扶持培养着,再步步机心,离任之前将自己选定的孩子推上去。
内廷兵权是何等重要之事。自然不会有什么血脉继承制。每一任大统领的交接,都必须得外朝兵部,礼部,钦天监,内廷六庭馆御部,射部及太阴殿认可。再由天子亲自任命。楚家把持内廷兵权六代,不论是宗室还是外朝,不满之声不绝于耳。每一代的交接都算不上平稳。一方面要家族强势说得上话,另一方面,继任之人必须人品武功无可挑剔。在所有有资格竞争的武将之中最为优秀。还要得天子的喜欢。
说白了,只要能拿第一,再得天子首肯。多少反对之声都会被赌上。但要拿第一,也不是那么难。毕竟外朝儒门四贵权倾天下,武家之中无人能与楚家的武勋和权势争锋。敢跟楚家公子一争的,无外乎是宗室的世子们。
楚云皓刚入内廷那几年,圣武亲王世子弓箭之术惊人。倒是让楚云皓紧张了几年。每次看见那位王世子,就在心里琢磨怎么把他打趴下。然而后来,因为内乱的事情,刀龙府势微。他兄长楚云兮趁势而动,运筹帷幄之下,才让当时甚至不满二十岁的楚云皓拿下了内廷兵权。
侥幸罢了。真正厉害的,是他那位一直在轮椅上坐着的兄长。他从没有把任何一个对手打趴。也得到了内廷军队的指挥权。成为离天子最近的武将。
要说军功,是不能与守卫边境那些人比的。他三姐楚云昭平定了大半个北境。是朱雀皇朝战功第一的武将,承显皇帝亲封百鸣公爵。他四哥守护南境十余年。将南蛮诸族抵御在澜沧江外。不曾失半分国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因伤病而死于战场的时候,被昭武皇帝追封为安国公。这是实打实的武勋。而他,他也没做什么。东海郡怀王叛乱杀入京城。那一夜天启失守,他看着漫天火光,提起手中长剑,带着内廷那传说之中的三千纨绔,守到了最后一刻。直到怀王遇刺而死,朝露之城援军赶到,叛军群龙无首溃败而去。昭武皇帝病逝于深宫。他牵着杨烈的手将那孩子送上王座。那一刻他想到了他已经逝去多年的长兄。
家族荣耀,原本便是借势而起的。已经将姐姐生下的孩子扶上了王座,少主年幼,这天下,难道还要让与他人来操纵么?
六世武勋,余荫集于一人之身。那一晚他看着满目疮痍的天启,将六庭馆馆主叫了过来,就坐在天子身畔,一字一句,让馆主逆下了赐封临朝听政摄政王的旨意。
外戚又如何。等到帝都的公卿们从血与火的战场上缓过神来,大势已定,早就没有他们反对的余地。宗室之中最为强横的刀龙府圣武亲王因为封地在盛京,未曾尽到守备之职,以至于兵燹蔓延至天启,罪无可赦。以其天子叔祖父的身份,能够免去战败之罪。但自那之后,就算是曾经在承显朝与楚家分庭抗礼的刀龙府,也不得不低头让步。
圣武亲王从前对楚家那位女武神楚云昭嫌隙颇深。双方政见不合争执不断。楚云昭曾以清君侧之名讨伐圣武亲王。亲王运筹帷幄于朝堂之上,最终逼迫楚云昭自裁谢罪。楚云皓自幼是三姐带大的。为当年之事衔恨多年。有朝一日,眼看着那位亲王黯然离去。却也不能手刃仇人。
这么多年了,其实
毕竟是宗室。再狼狈,也是皇族中人。便如他楚云皓。得势至此,也不过是一个外戚。朱雀皇朝的龙脉,终究是姓杨不是姓楚。
他是威武王,天下兵马大将军,朱雀皇朝武将之中的第一人。当初在赐封兵马大将军的仪典之上,持中殿承旨女官念他的功勋,足足念了快一个时辰,赐封的旨意长到需要四位女官托举,然而楚云皓自己清楚,这一卷恩旨里,写的是楚家六代的功勋。是无数名将用血写下来的荣耀。而他,他没有什么战功。他一生之中唯一打过的一场仗,便是怀王叛乱那一夜,九门失守,人人都以为内廷三千纨绔守不住持中殿的时候,他带着最后的尊严,守到了最后一刻。
不为别的,从前楚云皓刚入宫当差的时候,怀王杨晔还未曾被封到东海郡,杨晔母亲叶贵妃与楚贵妃争宠,怀王受了母亲的影响,对入宫的楚家子弟是没什么好脸色。当初楚云昭还在,楚云昭是敢动手打太子的狠角色。楚家年轻的几个公子都是这位三姐带出来的,飞扬跋扈不输皇室子弟。楚云皓虽然不至于敢动手打比他年长的怀王。但宫里时常抬头不见低头见,撞上了被嘲讽的时候,也是毫不犹豫怼回去的。
说是积怨颇深也不为过了。怀王叛乱,他原本便没有后路。烈火之中他举剑冲向敌军的时候,保护的也不仅仅是昭武帝唯一的儿子杨烈。还有他自己的生机。
说来嘲讽。天下兵马大将军,其实也靠的不是武勋,不过是靠着那孩子的信任活着罢了。外朝那些公卿总想着靠削弱兵权来削弱楚家的权势。只有楚云皓自己清楚,若有一日,杨烈不再信任他,楚家的权势,才是真的到头了。
他只是不知道,那一日,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样的契机而降临。
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揽月阁外。楚云皓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已经许久不曾说话,到了这地方,一低头,才看见楚天香苍白着脸,人还是醒着的,手指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襟,用力到连手背的青筋都要爆了出来。
楚云皓这辈子,也没救过多少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楚天香狼狈至此,依然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姿。那挣扎求生的模样,真让人不忍放手。
但这一途,到底走到尽头了。楚云皓将楚天香放下,站在门前。说,“你的侍女一直很惦记你,还能撑得住么?只要进去,就会有人照顾你了,多保重。”
楚天香低声道,“我还能留在这个地方么?”
都说了她是祸星,冲撞了宫里的贵人。就算楚云皓将她从太阴殿强行带了出来,所谓的罪孽不曾赎清。那些人必然也不会善罢甘休。
楚云皓说,“我不知道,这些事情,要等天子陛下定夺了。你能做的,或许就只有保重身体。好好活下去。只要人活着,总会有希望的。”
会怎样呢?她是天子宠幸过的女人,又不会送到教坊去。送去太阴殿之类的地方清修,无异于再次落入虎口,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被折磨死。从前宫内嫔妃有犯了过错不能留也不能杀的时候,也有送回母家的,只是楚天香这个人,别说母家,连故土都没有了。
会怎样那是来日的事情,只说今日,能捡一条命来,已是万幸。不知来日会如何的时候,不如努力加餐饭,先活下去再说。
抬手推门之前,楚天香轻声道,“妾身谢过殿下救命之恩。若是今生无以为报,来世结草衔环也该报殿下的恩德。”
楚云皓轻轻的笑了笑。
他说,“我也不信什么今生来世因果循环的事情。那帮人还说你前生罪孽未清,就别为来世再添债务了。你好好保重,对得起我今日大雨之中走这一遭,就不欠我什么了。”
提剑对峙太阴殿,在他看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倒是冒雨前去救人,淋了这一场雨,走过这一程路。
养尊处优的久了,人也懒到成仙,在内廷这么些年哪里这般奔波过,略微有些介意罢了。
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楚天香推门而入,殿内侍女慌忙来迎。淡青色的宫门阖上,楚云皓转身离去。
他倒也盼着,他和楚天香的缘分能到此为止,最好往后不再见面才好。免得再有这种麻烦。
孤身一人回到武成殿的时候,雨已经渐渐停了下来。
楚颜在外面等着他,原本是撑着伞等的,因为雨已经收了,绘着红梅的纸伞也收了起来,只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站着。
雨是停了,因为大雨而惹来的一身狼狈却也不会凭空消失不见。楚颜拿着一件披风,先搭在他肩膀上。又轻声埋怨了几句。
“刚才听人说你去太阴殿了。我叫那些小丫头们过去找你,说是那边如临大敌一样的,咱们也不敢问到底是怎么了。那边的武殿青缨卫还说,这会儿去揽月阁找你,没准还能找得到。说了不要管这些事情了。怎么还瓜葛不清的。”
她伺候楚云皓的日子也算是很久了。知道楚云皓一贯向着自己人。知根知底且贴着心,说话便无所顾忌。
楚云皓微微苦笑,说,“我也早就不想管了,不是不忍心么。一个小姑娘家的,又没什么依靠。当初南宫月将她送到这里的时候,我也是答应了的。别的事情就无所谓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有人要她的命,我也总不能就这么看着。”
楚颜道,“天下间飘零如浮萍的人那么多,殿下若是始终这般仁慈,怕是救不了芸芸众生。”
楚云皓轻声道,“那就不救了。人心那么复杂,救了人,也未必知道对方是怎样想。”
那一瞬间,他曾经想过,阿烈若是知道会有今日,这般孤单的坐在王座之上,连他长子的夭折都被人利用,当做借口去试图杀他喜欢的一个女人。那么当初,那孩子会否宁愿死在乱军之中,也不想被他救下来?
这想法未免太过于大逆不道了。也就在心中过了一瞬间,楚云皓向前走了几步。
“咱们回去吧。”
楚颜含笑应了一声好,伸手要为他推开武成殿的大门。
楚云皓说,“我意思是,咱们回家吧,也不必在乎什么时机不时机的,收拾收拾,我先回去住几天。你跟馆主说一下。我们准备要搬走了,武成殿这个地方,还给他们罢了。”
楚颜低头笑了笑,说,“前些日子说要走的时候,我就想起来,得提醒您一句,您还有个封号,是御殿武成君,这一走,怕是有些名不符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