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皓低头,轻轻叹了口气。
他说算了,封号那么多,多这一个,少这一个,其实也都无所谓。
御殿武成君,是最早的时候封的。当初他以内廷龙禁尉大统领之身份入住武成殿。按着内廷的规矩,武成殿这样的地方,是只有殿上人才能住的。身在内廷随时不奉诏出入持中殿,也是殿上人的特权。为了合这些规矩,他先给自己拟了御殿武成君的封号。到后面,赐封天下兵马大将军,从重明公爵,怀仁亲王,再到威武王,摄政亲王,他这个人,早就超出规矩之外,就算没有御殿武成君的封号,也不至于会被人从内廷赶出去。
当初就不该为这些无所谓的事情而执着。楚家府苑与宫墙只隔一道天街。坐在自家庭院,略微抬一抬头也看得到宫内地势最高的龙吟阁。是他非要越过所有宗室亲王,搬到内廷来,不知不觉,也已经第三年了。
是该走了。
关上殿门的那一刻,他对楚颜说,“今儿个天也晚了。我明天朝会之后便先回府,这几日不管宫里有什么事情,你叫底下人都别问别管了。要有人问起我,就说我不大舒服,回封地休息几日。”
楚颜低声道,“不让别人管闲事吧,您老人家,倒是管得比谁都多。”
说是这么说,被他那疲累之中又带着谴责的目光看了两眼,到底也没把话说完。
又追问了两句,“明天你出宫,也就人尽皆知了,今晚若是还有人来武成殿,要怎么应对?”
知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愿理人,只是毕竟是内廷的地方。话虽然没有明说,两边都心知肚明,深夜之中敢惊扰武成殿的,不是外朝有紧急政务,便是持中殿那边有事。
都是紧要的事情,但真要说起来,没有武成殿这位摄政亲王在,也不至于会天塌地陷。他真不想搭理人的时候,管是什么人来,以楚颜如今武成殿掌事女官的身份,也都能给他挡回去。只是不管怎样都要跟他讨一句话的。
楚颜向来有分寸,什么时候能自作主张,什么时候一定要问他,总是清楚的。
楚云皓没有犹豫,他说不见,谁都不见。今夜武成殿封宫闭门。
人命已经救下来了,再有别的事情,他也管不了。
夜色渐渐深沉下来,弘徽殿女御靠在琴边,轻轻的叹了口气。
她自入宫以来,便时常因为在宫里四处鼓瑟吹笙扰的四邻不宁遭人嫌弃。其实这事上吧,也不能对她苛责太深。固然有跟楚妃过不去故意扰攘的缘故,但实际上吧,她还是挺喜欢音乐的。
尤其是心里烦闷的时候,靠在琴台边上就忍不住拨弦听乐音打发时间顺便调整心情。只是今日。指尖触到弦,还没有出声,便又被她死死按住。
睡不着,却也不想动。
宋如笙虽然一贯刁蛮,但也不至于对人情世故全然无知无觉。漪澜殿小产。整个内廷都噤若寒蝉,她虽然不至于如此。但心里也觉得十分不痛快。
今天白日里还听说了楚天香的事情。她身边的伺候人同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几乎掩不住眼神里的喜色。却不料宋如笙听说消息,半分欢喜也没有。
只是看着那些伺候人掩不住的欢喜神色,骤然才意识到,原来她身边的人,一直都是这样看待她的。
都觉得,漪澜殿女御痛失皇长子,楚天香被太阴殿惩处。宋如笙一直以来对漪澜殿女御冷嘲热讽,更是毫不掩饰的厌恶着楚天香,自然是妒忌那俩人分别能得到天子的血脉与宠爱。如今那两个人倒霉了,所以旁人觉得,弘徽殿差不多该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的庆祝了吧。
宋如笙没有。不仅没有,还斥责了传话的人几句。说是这种事情,又不是什么好事,没必要在宫里议论。
那人原本是想讨赏的。结果讨了一身没趣,自是灰溜溜的去了。后来她身边伺候的琥珀过来劝了几句,还说娘娘说的是,身在内廷原本便该谨言慎行。
给宋如笙气得没话说。
这跟谨言慎行有什么关系啊。她是真的,一点也不可能为这些事情而生出什么欢喜之心来。
她的确嫉妒漪澜殿,也厌恶楚天香,那个出身卑贱的女人,凭什么能得杨烈的欢心。每次想到这些事情,都满怀怨念与愤怒,愤怒到肆无忌惮的折磨楚天香。
但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让那个人死。甚至,是为了莫名其妙的罪名而被折磨死。
大雨之中足足跪了一天一夜,这手法与她当日折辱楚天香的时候如出一辙。但若是她,绝不会把事情做到这一步。这是想要那个人的命啊。
是谁呢?先不管是谁,弘徽殿女御也不傻。早就料到,这口大锅,早晚是要扣到她身上的。就算杨烈现在什么也不说,未必不会在心里记上这一笔。
可是,宋如笙扪心自问,她还真不是这么恶毒的人。
这个时候才觉得后怕,怪她平日太过于嚣张,如今活脱脱变成了个靶子。连她身边这些下人都随了她的性子,在这宫里肆无忌惮的嘲笑别人。
漪澜殿那边,失去的是天子的第一个孩子。稚子无辜,但凡有点人性,也该为此事略微悲伤一下。若是这个时候,谁敢在内廷不知顾忌的笑出声来,怕是嫌命长了。
下午的时候,已经打死了好几位医女了。弘徽殿里有人上赶着想陪葬。她这一殿主位,也跟着有些心烦意乱。
翡翠过来换灯,又劝了几句。
“娘娘无须将下人说的那几句话放在心里。实在不痛快,把人打发出去就行了,无须自添烦恼。还是早点安歇吧。”
琴台之上原本放的是白色宫灯,太亮了。照的人更没有睡意,也是因此,翡翠换了夜明珠过来,催促她卸妆安寝。
宋如笙微微摇了摇头,说,“心里乱,总睡不着。我好像听见哪里有诵经声。”
远远的,又虚无缥缈,像是风吹就散的声音。抓不住,更添不安。
翡翠侧耳倾听了片刻,道,“您没听错,是那边传过来的,想必是佛门有人过来为小皇子祈福吧。”
宋如笙幽幽叹了口气。
她说,“那孩子也太可怜了。”
“只当是没有缘份吧。父母与儿女之间,也是要缘份的。那孩子,想来是这一世没这福份能生在帝王家。”
宋如笙原本不愿与旁人谈这些事。翡翠是她自家里带过来的。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非比寻常。何况此时夜深人静四下无人,略微多说几句,只当是宽心,她倒也愿意。
说是世家贵女,內宫之中地位隆重的殿上人,但事实上,她也不过就是个十七岁的少女罢了。心机再深沉,又能到什么地步。这会儿宋如笙皱着眉,单手撑着额头,低声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翡翠冷静道,“娘娘一向与漪澜殿与揽月阁针锋相对,如今这两殿的主子遇上不顺,旁人自是觉得娘娘该为此欢天喜地,奴婢却知道,娘娘远不是那般浅薄的人。”
宋如笙道,“这事儿又不是我做的,我有什么好欢喜的。更何况,别的就算了,稚子无辜,真的可怜啊。”
想想当初,刚知道漪澜殿女御有孩子的时候,她也曾经为此嫉妒不安。甚至怒火中烧。但她没有想过,那孩子会落到这样凄惨的下场。
连她都觉得心惊肉跳。
弘徽殿女御轻声对翡翠道,“从前只听人说内廷有多可怕,我原本以为自己有家族庇护,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可是你看,连叶瞬那样的人,都未必保得住自己的孩子。甚至,我们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翡翠听到这话,手微微抖了抖,险些将灯台碰到,也幸而是夜明珠做的灯,不至于烧到什么东西。
她轻声对弘徽殿女御道,“娘娘,别这么说,那是命里的事情。戕害皇嗣是诛九族都不够的大罪。宫里没有这样的事情,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是没有,按着内廷法度,戕害皇嗣诛九族。然而宫中有这个能力的人,都是勋贵出身。就算犯下这样的大错,最多也是一人以命赎罪。就算是天家,也会有不得已将事实隐藏的时候。
再怎么说,内廷也是皇族所在之地,是要讲体面的。所谓的体面,便是把不体面的事情都遮掩起来,讳莫如深,任谁都不能提。
宋如笙轻声道,“瞎说,什么事情都推到天命上去。我们又不是没有常识。胎位不正,五六个月的时候稳婆就能摸出来想办法矫正了。宫里这么多医官医女顾着这一胎。他们不瞎也不傻。陛下心里有数,才杀了这些人。”
这么说着,又补了一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连未出生的孩子都敢害,真是死不足惜。”
翡翠没法再劝。弘徽殿主子这张嘴是不饶人。但毕竟,她说的是事实。这事实宫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不用她讲,也人尽皆知。既是如此,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又何必拦着,不让她说这几句话。
翡翠说,“主子,您也别太忧心了。好好安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