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徽殿女御看向翡翠，一双黑眸里，也有几分泫然欲泣。
她说，“可是我怕啊，我真的害怕，若是有朝一日有人要害我，他们在暗处，不管我的家族多有权势，还是我有多凶，防不住的时候总是有的。内廷这地方，太黑了啊。我怕我来日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只能眼看着一切发生，甚至连说都不能说。”
翡翠半蹲在地上，抬头看着弘徽殿女御。
她说，“主子，奴婢也保护不了您，或许奴婢在这个宫里，也得有您的庇护才能活下去。但奴婢会一直守在您身边的。不离不弃。”
弘徽殿女御轻轻的笑了笑。
她说，“入宫这么久了，我一直盼着陛下对我说这句话，却是没想到，是你对我说了。”
她起身，轻轻的叹了一声。
“也算不错了吧，总比没人对我说要好一些，这份心意，我记住了。”
以弘徽殿女御尊贵的身份，不会轻易对婢女说谢。但有她一句话说记住了这份心意，对翡翠而言，有主子这一句话，是不枉这一片忠心了。
哪怕只为这片刻的情份，肝脑涂地也不为过。
“主子早点安歇吧。今日那位殿下闯太阴殿救了揽月阁更衣。阖宫上下议论纷纷，不定明日还有什么事情。若是再有人找咱们的麻烦，咱们也好应对。”
宋如笙原本已经起身往寝殿的方向走了，听到这话，不由停住脚步，深深叹了一口气。
“能有什么事？我虽然讨厌她们两个人，可是这一两日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以我如今的地位，难道还有人敢跟我计较么？”
翡翠道，“揽月阁那位更衣自是不会说什么的。但娘娘也清楚，以那位更衣的身份，并不值得太阴殿特意针对，此事幕后另有内情，或许会有人将疑虑指向娘娘也不一定。至于漪澜殿那位主子。她失去孩子，心绪必然不会好。今日似乎是身体不好，还在修养中。来日再见，没准还会有冲撞的地方。”
宋如笙低头，颇为难过的说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不能只想着为自己辩驳，不顾旁人的心情。至于那一位，我让她几分也便罢了。这几日你替我留心一下，别让底下人还不知分寸出去惹祸就行。”
翡翠道，“那是应当的，还请主子放心。”
这一夜无事过去。到了第二日晨间，持中殿依旧是朝会。而武成殿摄政亲王却没有上朝。
人没有去，也没有解释因由。外朝群臣看着帝座之侧那原本属于摄政王殿下的位置空着，也是有几分疑虑。不过内廷出了大事。小皇子小产早夭。虽然不能以皇子之丧仪安葬，但仪典与祭祀的事情上，却也半点都不能马虎。一整个上午的朝会，除了江南水灾之外，便是内廷漪澜殿之事。繁琐而又细致。杨烈坐在帝座之上，只觉得一阵烦躁。
身为天子就是这样了，万事不能自主，连失去一个孩子，也要天下之间人尽皆知。要说起来，入土为安的事情，仪典之上自是有万世不易的规矩在。若是有得选择，他宁可将这些事情都交给拿俸禄的官员去管，至于他自己，真的只是想安安静静的陪陪阿瞬。
阿瞬此时也该醒了吧，她，应该很难过吧。
正是思绪四处飘逸不定的时候，他听见钦天监一位主事官上前道，“陛下，臣尚有一事需奏。”
杨烈将目光落下，落到那个人脸上。是个小官员。平日里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他都记不住那个人的名字。但他也知道，外朝就是这个套路，大家都商量好了的事情，便先叫一个不怎么起眼的人出来说。探一探风声，然后再一个一个站出来。
钦天监的人，闭着眼都能猜得到，无外乎也就是那几件事。可他忍耐下去了，只轻声说了一句，“你说。”
那人道，“昨日钦天监收到太阴殿的测算结果。内廷之中有人命中带煞，冲撞贵人，不能不及时处置，还请陛下定夺。”
杨烈看着他，许久没有回答，这沉默拉的太长，以至于下面站的那些人都开始不安起来。
阵阵窃窃私语之声宛如风过，无人知他心里到底是何打算。
片刻迟疑之间，钦天监首座沈容站了出来，似是要说什么，却不料高高在上的一个帝王以极其强硬的手势制止了他。
天子说，“不必多言了。”
他说，“钦天监与太阴殿两处，执掌江山社稷祭祀之责。承天之意，为天下万民祝祷。自是不会有虚言，朕相信你们。”
此话说得字斟句酌。隐隐的愤怒被他压在心底。却是一点都没有透出来。
钦天监太阴殿，一个在外，为朝廷推演兴盛，一个在内，为皇家求天庇佑。然而今日，两边通了声气，一致针对楚天香。无一人是在他这个天子立场上说话。
忠君护国，不过是一句话，这些人各自有自己的打算，他不是看不出，只是如今，看不清幕后是何人操纵，便不如故作不知。待幕后黑手自己浮出水面。
想到无辜被针对的楚天香，他也不禁在心底微微一痛。
说是无辜，也未必就无辜。他贵为天子，他喜欢谁，谁承了这份福慧恩泽，谁便该死，人人得以诛之。
罢了，到此为止吧。连自己都不得自由。何谈喜欢谁保护谁？莫说是内廷了，便是天启这样一整个城市，怕是也容不下所谓的真心实意。
杨烈将一声长叹闷在了心里，他只说道，“朕已经下定决心了。若是按着从前的规矩办吧，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揽月阁那位更衣原本没有什么过错，总该留条生路给他。朕今日便会吩咐六庭馆拟旨，打发她去宫外清修。此事到此为止，能做的，朕也都做了，往后不必再重提此事了。”
话说得不轻不重，沈容还想说话，内阁首辅白君砚站出来道，“陛下既如此说，内廷的事情，外朝便不再过问了。若是还有后续，也该六庭馆与太阴殿处置，首座慎言吧。”
摄政王殿下不在的时候，外朝文臣之首说话多少也算是有些份量。就算略微心有不甘，沈容转念一想，为了这点小事，朝会之上与天子争执到底，也的确不值得。
他拱手道，“臣知罪，请陛下容恕。”
话说完，他退了回去。
杨烈居高临下以目光在朝堂之中扫了一遍，眼神落到天窗下的日影之上。日光之影可以知时，今日的早朝，是拖得有些久了。他说，“诸位爱卿若是无事，今日早朝，便散了吧。”
山呼万岁之后，众位臣子散去。杨烈坐在王座之上，迟迟未动。
也没有人敢催他，直到大殿之中空无一人。
杨烈身后的女官上前，似是想要催他回持中殿似的，他却说了一句，“让朕先安静一会儿吧。”
既然已经应承了朝臣。那么，回到六庭馆便要拟旨驱逐楚天香。他不忍心，所以拖得一刻算一刻。
女官道，“陛下，是楚妃娘娘跟前伺候的人过来请您，说是漪澜殿娘娘有些不大好。请您快去看看。”
杨烈不由一惊。漪澜殿女御昨夜小产后一直身体虚弱。原本难产之时，已经说过有性命之忧的事情。当夜为了医女失责的缘故，从前为漪澜殿保胎的几个人都被他拖出去斩了。又换了一批经验老道的医官和医女去照料着。此次生产伤了元气是真的。但只要人能活下来就好。昨晚一夜无事，他还略微安心了一些。却是不料，这会儿竟然是谨成殿的楚妃打发人过来找他。
漪澜殿若是有事，原本是该对他说的。朝会之中不便打扰，能等便等了，竟然去找了谨成殿，可见是事情紧急不容耽误。连阿鹮都让伺候人过来找他。杨烈只是坐着，便惊出一身冷汗来。
他起身，即刻吩咐，“去漪澜殿。”
连摆仪仗的功夫都省了。只乘步辇过去，短短一程路，还吩咐抬轿的人快一些，再快一些。
到了漪澜殿外，杨烈下了步辇，大步往殿内走，见是叶瞬身边伺候的秋叶在中庭等着，看见他进来，便迎了上去。
“陛下情随奴婢来，楚妃娘娘在东配殿等着您。”
杨烈略想一想，便也知道，如今漪澜殿女御寝殿之中多有不便。想是要先同医官说话。便随着秋叶来到了东面的殿所。见门敞开着，没看见医官。是楚妃与叶瞬的姑母，射部执令叶明仪在内中坐着，似是正在说话。
也不奇怪，六庭馆昨日便收到了消息。叶明仪是叶瞬嫡亲的姑母。平日里为了避嫌很少来往，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人情之上，是该过来探望的。
杨烈进去，俩人都站了起来，他问楚玉鹮道，“这又是怎么了？昨日难产之时，也曾说过性命堪忧的话，弃了小皇子一条性命，才换她一命回来。今晨还听说已经好些了。现在又是什么光景？”
昨夜女御小产之后，漪澜殿是真的不能留人，就算是杨烈也只能先回持中殿休息。早朝之前他也曾问过一句。伺候人说女御清晨的时候醒转过来，还略微吃了点东西，看着是比昨晚好些了。太医们也说，伤了元气，一时半会儿是好不起来的。总得慢慢调养着才是。能醒来便是好事。
楚玉鹮苍白着脸，跟身后的伺候人吩咐了一声，说，“把东西呈上来吧。”
殿内伺候的小丫头上前，手上捧着的是一床被褥。杨烈只看了一眼，便惊得后退半步。
自然是漪澜殿寝台上铺着的床褥，昨夜今晨换过两次，这一眼看过去，浅绯色的锦被之中，处处是大团的血迹。有些地方，连厚厚的丝绵都被浸透，两面都是深红色的血迹。
楚玉鹮道，“漪澜殿这些伺候人也是该死。我今日来探望女御，听她说话间有气无力，人也昏昏沉沉的，无意中掀开被子看了一眼，才见身下全是血迹。她病中昏聩没有多少知觉。这些来来去去的人，竟然半点也不能查知，险险就误了女御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