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这些伺候人无话可说，纷纷跪下求恕罪饶命。杨烈看都不想再多看她们一眼，只吩咐一声，让这些人都出去。
他跌坐在椅子上，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杀的人够多了，但杀那么多人，又能挽回什么呢？杨烈不是没有常识的人，一眼便知，眼下这个情形。漪澜殿那位女御的性命，是危在旦夕的。
杨烈只问了一句，“御医怎么说？”
楚玉鹮道，“已经将御医所院判谢大人请过来了，他原是最擅长产妇人科的。只是，”楚玉鹮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谢大人说了，女御身子骨是昨日伤的。到了今日，若是出血为深褐乌青之类的暗色，那便是羁留的淤血，还不妨事，清一清也就罢了。若是血色鲜红，便是大凶之兆了。如今在设法止血，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人力难免有限，能不能撑得过去，还得看女御的天命。”
因为太医们此刻在全力施救，寝殿之中情形混乱，不便让外人进去。因此她们才在这里候着。
杨烈沉默不语，说到血色之事，方才他也亲眼看到了，弘徽殿女御那几床被褥之上，血色分明鲜红，艳丽的令人惊心。
众人正是无计可施苦苦等待的时候，外面伺候人便报，说是清平殿宛容过来了。
楚玉鹮轻声道，“她倒是一贯的有心，便请进来吧。”
不多时，悦怀玉缓步入内，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子。穿的是侍从女官的衣服，只是看着面生，从前也没有见过。
悦怀玉上前请安之后，先问了漪澜殿女御如今的状况。听了之后，也是眉头紧锁。接着上前，说了一两句话。
“也是妾身僭越了。昨日听说女御不好，便遣人回府，将这丫头召进内廷，想着或许有用的到的时候。未曾来得及与楚妃娘娘请示，便让她入宫了。是妾身擅作主张，还请娘娘恕罪。”
楚玉鹮道，“这种时候，也顾不得那许多，只是不知这位姑娘是什么人？你又为何请她入宫。”
悦怀玉往身后一看，那丫头便上前了一两步，悦怀玉拉着她的手，对楚玉鹮介绍道，“这孩子叫兰芳，是大宗师身边带着的小丫头。从小跟着大宗师学医的。大宗师身边弟子众多，说是唯有她医术上天赋最高，有她在这里，便如大宗师自己入宫一般。所以妾身想着，也让这孩子入内去看看吧，或许能有些办法。”
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意外。
近数十年来，若论医术一道，万济医会公认超凡入圣，能越过皇室诸位御医的，原本是有四位天下名医。
其中两位是南境人，一是巫族出身的苗疆蛊皇云缥缈，人称神蛊云皇，这位原本是楚家四公子楚云桓的知交故友，可惜早年死在战场上，都说若非云皇早逝，楚四公子有他照料，未必会死于伤病。另一位是南境苗疆孤鸣王室出身的药王千雪孤鸣。他是如今那位苗王的叔父，自然不能为朱雀皇朝所用。
中原也非没有神医，北朝医术公认巅峰两位，一神一鬼，神是神医慕少艾，据说有起死回生逆转轮回之能，然而慕神医如今游历江湖不知所踪，便是有急诊，找也找不到他的。另一位，便是鬼医。医死不医生的悦氏大宗师悦承方。
大宗师师从于医邪天不孤，原本便不为正统医道所容。所谓医死不医生，是医邪门下的规矩，若非必死之人，绝不轻易出手相救。但一旦出手，便是死人，也能起死回生。
悦氏大宗师乃是儒门四贵之一的悦氏家主，身份何等尊贵，平日里往来的也都是公卿贵族之流。甚少见穷途末路之人。他是靠经商起家的，也不必以医术为生。据传是年轻的时候为了兜揽人脉，曾经救过几个人，以至于声名大振，留下了鬼医的称号。医邪天不孤退隐离世之后，医邪一脉也只剩他一个传人。万济医会虽然不认可医邪一脉的行事作风，但说起来，诸位名医都束手无策的病案，他能救过来也是事实，不能不承认他的本事。
即便如此，大宗师在医术一道上，也有近二十年不曾出手了。亦是不少医道中人感慨，可惜了他这一身本事，却是个天生富贵的命。纵然是有神鬼莫测的能耐，几乎也完全派不上什么用场。
若非悦怀玉在此提起此事，以杨烈与楚玉鹮的年岁，想都想不到天启城中还有这样一位名医。
他二人还在犹豫，叶明仪却已经上前，向着悦兰芳躬身施了一礼。
悦怀玉与悦兰芳二人都是慌忙回礼不迭，连称不敢当。
叶明仪道，“大宗师有起死回生之能，人尽皆知。既是他信得过的人，便请姑娘入内，尽全力救漪澜殿主子一命吧。”
她既这般说，杨烈也不再犹豫，即刻吩咐伺候人带悦兰芳去寝殿那边。
悦兰芳领命而去，他们几个人便在此处配殿等着，又吩咐了漪澜殿女御身边伺候的秋叶，说是那边问诊之后，请赵太医和悦姑娘一起出来参详。
不多时，赵太医与悦兰芳都自寝殿那边出来，杨烈便令他们说一说眼下的情形。
赵太医抬袖子擦擦额头的汗，道，“娘娘此次急症，的确是凶险万分。”
说是气冲血关，淋漓不止。已经用了止血收敛的方子。关键要穴之处，也以银针锁住。若能在这今日之内止得住血流，再用些温补养气血的汤药。好好将养一阵子，或许还有回转余地。
杨烈听了，神色凝重，却也点了点头，又看向悦兰芳，道，“悦姑娘有何见解。”
悦兰芳道，“赵大人说的没错。只是，若是依着赵大人的方案，那边是药石无效，只看娘娘的命了。”
赵太医愣了一下，问道，“姑娘此话是何意？”
悦兰芳道，“赵大人贵为太医院院判，病症上的事情，自是看得明白的。娘娘气血衰頽，血行不止。原是生产的时候伤了根本，此刻体内血流不止，因为身体衰弱的缘故，伤口久不能愈合。从昨日到如今，止血的方子用了不少吧，都是泥牛入海一般不见半分效果，原因无二，伤太重了，药石便无效。”
她抬头环顾众人，像是怕别人听不懂似的，又补充道，“便如人受外伤，若是小刀轻轻划一下，不用去管也能好。伤的稍微重一些，吃止血滋补的汤药，多少也能有点用处。若是有人肚腹之间被捅了一刀，血流不止，不去包扎外伤，只一昧以汤药进补，甚至将血行的地方都堵塞，也一样是没有用处的。娘娘伤在脏腑，且伤势极重，绝非凭借自身之力便能愈合的情况。”
赵太医说，“悦姑娘说的也没错。只是若是伤在肌理，缝合包扎，都是常事，姑娘也知道，娘娘伤在肺腑，下官给的方子，是没有问题的。肺腑是不可见之地。也只能以药理调养。莫非姑娘另有良策？”
悦兰芳道，“肺腑之伤，也有能处理的。只是娘娘金尊玉贵，臣女不敢轻易动手，因此才过来问一句。而且，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杨烈说，“要怎么做？你先说说看，若是规矩礼仪上有顾忌，也不必太过于在意。性命最为重要，朕相信阿瞬也能体谅。”
微微皱眉，迟疑了片刻，悦兰芳才将话说了下去。
她说，“人命上的事情，臣女从不说谎。娘娘是因为胎位不正，小产的时候为了拿出孩子，又下了死力气，伤了宫内，以至于血流不止。当日接生的医官也该死。只是陛下就算将那些人千刀万剐，也不能挽回娘娘的性命。眼下这个状况，要臣女做主张，便是由臣女伸手探入娘娘产道，若是能摸到伤口的所在，便可以知道能否处理。”
她迟疑着道，“”
赵太医惊道，“陛下三思，娘娘千金之躯，必然不能受这般折腾。”
悦兰芳抬头，不服输的呛声道，“生孩子的时候可以折腾，救命的时候怎么就不可以了？”
杨烈抬手制止，道，“二位在此争执，也没有意义，不如先告诉朕，若是悦姑娘不动手，服下的药也没有用处的话，漪澜殿女御还可以支撑多久？”
“一夜。”
“过不了明日。”
这一点上，这两位大夫看法倒是出奇的一致。
杨烈叹了口气，说，“朕进去问问阿瞬吧。”
他这会儿说要去，秋叶说得先去问一下女御。
没过多久，秋叶回来，说寝殿那边已经收拾好了，请陛下移驾相见。
杨烈大步走过回廊，到了寝殿内中，绕过屏风，便见叶瞬躺在寝台上，面色苍白如纸。薄薄一层锦被压在她身上，都有些承受不起的意思。为了见驾的缘故，特意在身后垫着几个丝绸抱枕，强行将人支撑着做了起来。却也掩不住整个人的颓败单薄。
殿内几个香炉里都奉的是檀香。叶瞬原本不喜欢这样浓烈的香气。这一两日，是因为殿内血腥气太重，她嫌污秽，才令人用重香掩盖血气。
只看这一眼，便险险落下泪来。內宫女子能怀得上龙种，原本是天大的福份，却是不曾料到，为了生个孩子，代价惨重到这边地步。
杨烈在寝台边上坐下，握住了叶瞬纤瘦的手，“阿瞬，是朕对不起你啊。”
怪他想得太单纯，若是预先能想到这一切，就该保护好她，不至于让她遭受这样大的劫数。
叶瞬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她说，“是我命里没有这缘分，不能与你白首。怎么能责怪你呢？只是陛下啊，你这会儿不该来这里，殿内污秽，没得玷污你一身。”
她向来爱干净，如今身下潺潺流血。伺候人若是不断更换被褥，又怕折腾，只得用方巾垫着，不时更换。但血流不止，怎样都不得洁净。死便死了，还要死的这般狼狈，才是真正难过的事情。
杨烈说，“朕是来同你商量的，有人说能救你。只是过程有些折磨人，也未必就能活下来。朕不能替你拿这个主意，你若是想要活下去，朕便让医女进来同你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