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一说,杨烈倒是怔了一下。
杀戮碎岛的铸造技艺天下无双。碎岛东皇占据东海航路,四处贩售兵器。天启皇室也算得上是东皇的主顾。批量订购的兵器,照惯例是充作北境边军的武备。北陆边境须防御重甲骑兵,用得上碎岛铸造的兵器。
东皇与圣武亲王私交不错。为了这点人情的缘故,逢年过节,会送些贺礼到天启。这一部分既然并非国库出资购买,便可以由内廷支配使用。
杨烈能动用的,其实也就这一部分了。
碎岛玄铁制作的箭矢极为锋锐。但铸造流程复杂,产量低。内廷府库里常放着的,也就一千多支。杨烈自己不过偶尔出门狩猎。不会轻易动用这样好的弓箭。放在仓库里积灰也没必要。
他一向是随手赏给内廷龙禁尉用的。
内廷龙禁尉弓兵不多。不然这个数目就不够分了。龙禁尉的统领一向只由楚家人担任。这一任大统领是楚鹤龄。曾经镇守南境的楚四公子楚云桓的嫡长子。
碎岛的贺礼,说是被他送给楚家军也不为过。
外朝倒是有人因此弹劾过他。说他过于宠信外戚。没个边界。杨烈不怎么往心里去。
心里有数,楚云皓那个人目光深远手腕过人。怎么可能跟东皇没得交情。楚家军若是想用碎岛的兵器,其实也不必经他这个皇帝的手赏赐。不过一些贺礼,赏给身边人用罢了,非得作出许多文章来,只能说是御史台太闲。
但弘徽殿这位如嫔主子开口要碎岛的兵器,未免就有些过份了。
那可是足以射穿重甲的箭矢。一个内廷后妃,既不打仗,又不做防务。要这么凶狠的兵器做什么。普通的箭支让她在内廷用着玩已经很不合理了。居然还要北境前线才用得上的兵器。
杨烈神色有些勉强,却也没说什么,只道,“改日看看府库,若是有,让他们拣择些合用的给你吧。”
他话里给自己先留了些余地。宋如笙也不知听没听懂。倒也没有再过多纠缠。
又道,“陛下饿了吧,臣妾小厨房那边炖了鸽子汤。让他们呈上来,陛下略微喝点再睡。”
虽然已经过了立春。冬日余寒未尽。黎明又是最为寒冷的时分,有这一盅炖到酥烂的热汤呈上来,心里总是能暖几分的。
罢了,看在这几分的体贴的份上,也不该与她计较太多。
虽是如此,杨烈喝汤的时候,神色还是有些疲累倦怠。宋如笙在一旁看到。便问了几句。
“陛下今日像是心思不悦呢,是臣妾哪里说错话,惹怒陛下了么?”
杨烈微微摇了摇头。道,“怎么会呢?即便是真的不开心,看见你会生出几分欢喜来。今日心情惆怅,还是为了外朝的事情。”
毕竟是洪汛。倒也没什么好避忌的,因此便将今日小朝会的前因后果都略微说了一遍。
宋如笙又问的细,将如何赈灾,钱粮自何处来都问了一遍。因是说了,若是赈灾的东西不够,愿意变卖首饰嫁妆送去江南。杨烈感念她这一番心意。便也据实相告。只说有大宗师处置。悦氏产业遍天下,周转这些,料想也是无妨。
宋如笙听了,略微思索片刻,笑了笑,道,“却是没想到,楚家家主换了这么些人了,大宗师如今依然与楚家有这样深的交情,真是令人羡慕。”
杨烈有些疑惑。
“大宗师本是为国尽忠,阿笙为何这样说?”
何况又提到悦氏与楚家的交情。悦氏原本是儒门四贵之中最弱一支,自然是有左右逢源的本领在。但人尽皆知,悦氏一向是攀附圣武亲王府的。从前那位亲王还在的时候,朝堂之上,不论亲王有什么主张,悦氏的人一贯都是随声附和的。亲王因病退隐之后,大宗师又将嫡出的女儿丹宫嫁与亲王世子。四贵家族之中,若是有交情,那也应是悦氏与圣武亲王府才是。
算不上交情吧。以悦氏商人的出身,能与身为宗室贵胄的刀龙世家来往,其实是高攀了。
宋如笙略微笑了笑。
“大宗师那个人吧,大概是没有敌人的。不管是什么样的人,用商人的眼光看过去,总是有可谋之利的。为人又这般长袖善舞。大宗师与谁交情好都不奇怪。但楚家前任家主楚凤远,向来清高自诩目下无尘。旁人想跟他攀交情都不容易。他与大宗师关系倒不错。当年悦氏之所以能跻身于儒门四贵,也是因为北境战线失利,大宗师毁家纾国,及时将筹措的军备物资送到了北境,才让战败的楚家免于覆灭。衡江一役,白虎世家没了。实话说,若非大宗师一介商人不惜代价出手援救,银蟒楚家,恐怕也不能有今日。”
杨烈默默想了一下。
师尊是同他讲过书的。衡江战役是楚家及朱雀皇朝为数不多的败仗。但实话说,那一场战败,与兵策无关。天候异常,衡江封冻。北境蛮族在绝不可能的时机越江冲阵。当时联防北境的白虎世家以军功受封的豫王白起,以及楚家前任家主楚凤远筹谋许久,原本是想一举拿下北境,却不料天时不与,这一场败的十分惨烈。
更为糟糕的是,当时承显皇帝便在龙门要塞督战。衡江防线破,龙门前大片阵地接连失守。楚凤远兵退至龙门要塞。四面埋伏,援军不至,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朝堂之中也是议论纷纷。有些朝臣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想要拥太子即位。当时宗室之中地位最为隆重的桓武亲王虽然未曾表态,但却已经默许朝臣进谏,要求太子监国。
境内世家封国未必都是这般心思。但当时愿意勤王的诸侯多数封地偏远,有不少人有心勤王,却没有军粮与武备。大宗师当时几乎将手上所有产业全部变现,一部分充作军费。另一部分拿去在各州县临时征兵。但凡愿意勤王者,一律赏银十两。悦氏原本不是武家,倾尽家财为天子征兵。耗费数日,才陆续将援军送至北境。即便楚凤远用兵神妙,死守十日,若非悦氏帮助,让援军及时赶到。承显皇帝与楚家军,或许都保不住。
悦氏虽非武家,衡江一役之中,却也算是立下了战功。白虎世家的将军们都凋零在衡江了。豫王白起一代战神,孤身一人伤重归来。是他在御前请奏,说白氏深负皇恩。不配再享世袭贵爵。挂印退隐而去。
悦氏因功晋升。替代白虎世家,成为儒门四贵之一。虽然后来人都说大宗师打得一笔好算盘。天子陷危之时雪中送炭。事后得到的报酬自然不止千倍百倍。世间没有这般合算的生意。但放到当初去想。若是龙门要塞在援军抵达之前便失守。天子陷于北境。大宗师所做的一切,亦会化为泡影。若非一心为国,一个商人,又岂敢轻易拿全部身家性命去赌。
宋如笙这般一说。倒像是大宗师当初救国,不为天子,只是为了救楚凤远才那么拼命的。
杨烈道,“当初皇祖父与楚家家主一同守在龙门要塞,大宗师自是效忠皇室的。”
宋如笙道,“年深日久了,陛下不知,我也只是听说。楚凤远与悦氏大宗师,是布衣之交。当初天启这边无力援助龙门,楚家那位将军殚精竭虑苦守十日。能支撑那么久,想必也是因为有人承诺,无论如何都会设法救他吧。战乱之中,能有这般信任,自然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交情。楚家人出了名的傲慢。但若真与什么人算是朋友的话,那都是过命的交情。大宗师如今看待摄政王殿下,或许便如同看待自己的晚辈一般。商人一贯重利。江南洪汛,原本该是趁机赚钱的机会。但若是摄政王殿下事先与大宗师说过,他自会不计得失赈灾救国。”
杨烈微微皱了皱眉。
宋如笙与摄政王不合,进而不喜欢楚家。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宫里如今有大宗师送过来的两位后妃。悦氏说是她的敌人,也不为过。或许是挑拨吧。但即便是挑拨离间,轻易讲出这般深远的秘辛,也令人讶异。
衡江一役,在史书里是有详细记载的。战报也都放在持中殿。宋如笙不可能在这些事情上说谎。从前也有很多人与他说起过衡江。但从没有人提起过这些话。
衡江那一战,约略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的悦承方还很年轻,不过是个跑腿的皇商。如今都说毁家纾国。但想想当初,一个年轻人哪里来的这般魄力。若非背后有军方支持,他做不到这种程度。
不是楚家,就是白氏。龙门一战,豫王重伤不起。发信求援的,自然是楚凤远本人。他与悦承方之间的信任,堪称肝胆相照。时过境迁这么多年,若是不再提起,的确看不出楚家与悦氏有什么交情。甚至,因为悦氏攀附刀龙亲王的缘故,说是与楚家关系冷淡也不为过。
宋如笙提起这些事。他才想起平日里点点滴滴。或许真的是他疏忽了什么也不一定。
儒门四贵,是朱雀皇朝权势最为鼎盛的四大家族。他们除了拥有封地之外,还在朝堂上掌握权势。在外的世家封国,甚至一些宗室。都不能与他们相比。刀龙世家贵为宗室,能称为儒门四贵之一,也是因为有历代贤公子辅政,功在社稷的缘故。
这样四个家族,他们之间的关系,自然令人瞩目。悦氏依附于刀龙家,那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旁人猜测大宗师的立场与意志,自是会从此处开始推测。但若是,大宗师与楚家有不为人知的交情在,天子高居于明堂之上,居然一无所知。未免就有些过了。
杨烈恍惚片刻,柔柔灯影之中,看到的,是宋如笙明媚如艳阳一般的娇艳面孔。
大概是错觉吧。她所说的那些,或许都只是为了挑拨。
不便明说的,便只能故作不知。
杨烈道,“朕累了,早些安歇吧。午后还要再度议政。”
宋如笙点了点头,道,“臣妾陪陛下再睡会儿。”
又多说了一句。
“江南有难,旁人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忧心如焚的。陛下若是需要我父亲做什么。大可直言。”
杨烈微微点头,只说,“阿笙有心了。”
约略是用不到的。南境除了忠烈府,还有南冕亲王在。牵一发而动全身。江南的事情,能不牵涉到南境最好。那位南冕亲王,据说与摄政王殿下交情深厚,就跟亲兄弟一样。对于杨烈来说,却只是一个几乎没见过几次的叔父罢了。
叔父封在南境,据说说为了戊边。如今南境两府并立。南冕亲王很少回天启了,实话说,杨烈也不知该怎样看待这位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