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说得赵钰连连点头。
户部的消息也算是灵通。他早就听说了悦氏商号在江南将存粮全部扫空的事情。原本以为大宗师是想借机囤积倒卖。以此赚些银钱。毕竟商人眼光长远。又看得见利益所在。他却没有想到,大宗师这般仗义。倒是他小人之心了。
赈灾银两不便押送,到了地方上,可能还要被层层盘剥。如今大宗师让支取都去悦氏钱庄,更是省了许多麻烦。
实话实说,前几年天启内乱之后,国库一直空虚。南北两边又额外添了许多兵府。军费开支有些大了。东海军督府,云中兵府,还有南境的忠烈府,都伸手向朝廷要钱。不给也不行。今日群臣都在此处议事,不好当面将账目拿出来。事后还是要单独跟杨烈谈的。
国库欠大宗师的银两,一贯是免利息的。身为商人,借钱免利息,已经是非常大的让步了。大宗师虽然是个锱铢必较的奸商。大节之上,却也称得上忠肝义胆。
赵钰便奏道,“既是如此,户部负责安排的钱粮,都不会再有问题。还请陛下放心。”
杨烈点头,再度起身离座,在悦承方面前深深一礼道,“辛苦大宗师了。”
悦承方亦起身在帝座之下下拜,道,“悦承方身为皇商,赈济灾民,本是应尽之义。陛下无须挂怀。”
这般深夜,紧急朝会之后。各方调度也有了依凭。对于江南水患,天启这边也算是及时做出了应对。
朝会散去之后,持中殿的侍从女官同杨烈一起回去,途中便道。
“陛下,今日深夜议事之后,内阁官房姑且留给诸位大人休息几个时辰。午后再开朝会。陛下要去哪里歇息呢?”
杨烈自御辇上略微撑起身子。颇有些焦头烂额的心情。
昨日册封的旨意颁下之后,弘徽殿那位女御就有些与他置气的意思。想必还是为了封号的事情。宋如笙闺名里的那些瓜葛。他虽然从前不知。但内廷之中没有秘密。很快就有人说与他听了。
他倒是无所谓。实话说,如嫔这个封号,也没什么不好听的。南境忠烈府宋家,根基远不及楚家。宋家的女儿为了避楚云皓的名讳而改名字,按着礼数,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弘徽殿女御宋如笙什么都好,就是性情过于傲慢跋扈了一些。实话实说,杨烈不怎么喜欢这样的女人。
师尊对他说过,南境不能一家独大。忠烈府的存在,是为了维持南境的兵势平衡。也是为了,在国境极南之处,还能有忠于皇室的军队。
弘徽殿女御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宋家的女儿,一定得安安稳稳在内廷待着。
杨烈头痛。
宋如笙并不是一个好应付的人。但却是他不能不去应付的人。
他轻声道,“那便去弘徽殿看看吧。女御或许还没睡也不一定。”
弘徽殿向来夜夜笙歌,人尽皆知。他这般说了,宫人也不以为意。只是略微在他耳边提醒了一两句。
“陛下,弘徽殿那位,如今已经不再是女御了,是如嫔殿下。您回头在她面前,可别错了称呼。”
杨烈略微笑了笑。
“唤她如嫔,她也未必爱听,还是像从前一般,称阿笙罢了。”
月白色宫灯引路,熹微的晨光之中,御行便往着弘徽殿去了。
杨烈原本不是需要旁人陪伴的人。他无事的时候倒宁可自己一个人待着。只是今日骤然收了坏消息。江南洪汛,南境就更不能有不稳的地方。他心里也乱。倒不如去跟弘徽殿女御说说话。
喜不喜欢的,实话实说,弘徽殿那位,长得是不错的。
他到弘徽殿的时候,天尚未亮,弘徽殿内灯火通明。殿门开着,四壁摆着一人高的宫灯,照的室内宛如白昼一般明朗。
一点儿也不例外。这般时辰,估计弘徽殿尚未睡下。听说御行前来。殿内女官纷纷出来迎驾。杨烈站在外面,略微等了片刻,才见弘徽殿女御一身红衣,从后面绕了出来。
穿的居然是猎装。
她站在门廊下,懒懒道,“方才在后院练弓箭,哪儿能知道陛下这会儿过来呢?迎的迟了,请陛下恕罪。”
内廷之中,轻易是不能动刀兵的。她初初嫁进来那段时间。见宫中夜宴的时候,宗室子弟们时常在龙吟阁南面的靶场比试弓箭。女眷不好轻易上手的。因此便同杨烈说,想要在弘徽殿中里的空地上,也搭建一处练弓箭的地方。
也没有撒娇卖痴苦苦哀求。当时她刚入宫,风头正劲。谁都不放在眼内。心里觉得天子宠她,想要什么自然是有求必应的。因此便提了。杨烈也应了。
武家女子,最怕闷。弘徽殿这位弹得一手好琵琶。给把剑也能耍出七十二路剑舞来。弓马骑射样样来得。只叹深居于儒门内廷。明珠暗投罢了。
杨烈曾经宠过她很长一段时间。如今心思有些淡了。但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这人总是心不在焉的。看不到她的好处。
宋如笙虽然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但她从来不蠢,岂会看不透的。
长夜不尽,对着靶子练箭,箭箭十环,还有什么练头。不过是等不到那个人,打发时间罢了。骤然听到那人来了。却又生出十二万分的欢喜来。明明心生雀跃。却故作矜持,犹疑片刻。才走出来。
她心思不难猜。一眼便看透。杨烈隔着庭院,轻轻的笑了笑。
“阿笙是在练箭么?朕也看看吧,许久没有看你射箭了。”
宋如笙轻轻的笑了笑。
“陛下怎么来得这样晚?不累么?也不急着回去安歇?”
她尚未听说深夜朝会的事情。只知御行昨夜是去了谨成殿。这般清晨过来,未免有些古怪。也不知是不是让楚妃赶出来的。随口一问,语气里便添了几分怨怼之意。
杨烈神色里的确已经有了几分疲惫。他却特意不让这疲惫流露出来。只道,“也不差这会儿。陪你练会儿箭。说说话,等会儿就在弘徽殿歇几个时辰吧。”
弘徽殿这位女御,脾气再怎样坏。总不至于将他赶出去的。更何况,宋如笙在这内廷女眷之中,原本也不是什么难应对的人。
心里还在意他的人,总是好哄的。若是有一天心里没他了,怕就不好应付了。
宋如笙没再多说什么。难得他来,留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是真心想要赶他走。这便转身领路。走廊灯影之下,一身红色猎装,更显得身姿纤细英姿飒爽。又特意走出万般风情,腰肢柔软不盈一握。她是不知,她身后的杨烈心事重重。全然没有注意到她这番心思。
宋如笙站在靶场上,握定了弓,抬手缓缓将弓弦拉开,手中箭即将离弦,杨烈却突然走到她身后,为她稳了稳右手的手肘。
俩人站在一个位置,隔着明丽的灯火,看着远方的靶子。
靶上红心处,已经插了七八支箭,并不是分开落在靶心的.
这是穿云箭的射法,第一支箭落下去之后,后面的箭劈开前面的箭尾,一支一支穿插起来。最后靶子上一蓬密密麻麻,宛如刺猬一般。
箭支越多,重量越难负荷,稍有不慎重心不稳,整把箭便会自靶子上落下来。杨烈自己弓箭上的功夫一般。他从前倒是看见过。刀龙府世子与摄政王殿下一起射穿云箭,四十几支才坠下去。
他练箭一贯是注重实用的。从来没有练过这种花哨的射法。何况这种射法,不仅花哨不实用,而且还十分浪费箭矢。
他是战乱之时继位的君王,原本性情就简朴不喜豪奢。更何况六庭馆那些女官天天耳提面命,逼着他俭省。
弘徽殿倒是无所谓。宋如笙的月例都是按着位分发的。即便平日里赏赐不少。但也不算是大头。弘徽殿上下的用度,奢靡铺张的部分,都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杨烈一向不过问。也特意吩咐过
杨烈站在一旁看着,见弘徽殿这位如嫔能保得住七八支箭,便觉得很厉害了。
隔了片刻,才意识到或许是因为他在旁边的缘故,宋如笙才没有松手放箭。这才略微往后退了两步。可惜已经晚了。他站的太久,宋如笙气息不稳。手臂上的气力也不足了。见他退开,松了这一口气,抬手放箭,这一支箭破空而去。再不能似之前一般,稳稳咬合在靶心之上。
箭头偏了,直接击中了已经落在靶子上的箭杆。
别说这一支稳不稳了,这一下,整把的箭都落在了地上,砰的一声,散的四分五裂。
宋如笙略微回眸,火光之下,更显得眉目十分明艳照人。她略含几分嗔怨道,“若不是陛下这番叨扰。臣妾少说也能摞十支箭上去。”
杨烈无言以对,只微然一笑道,“这倒是朕的不是了,改日多赐你一些箭支赔罪吧。”
宋如笙当即便道,“陛下既是这般说了,寻常的东西臣妾可不要,一定要赐杀戮碎岛贡上来的兵器给臣妾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