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烈微微皱着眉头。语气里十分沮丧。
“如今还是冬天，又不在汛期。江南大运河怎么就能决堤了？”
天灾向来是王朝忌讳之事，洪汛来临，天子多半要祭天上表。由御史台出罪己诏。姑且不论客观事实如何。通常情况下，默认天灾就是天子失德。
平日里也就罢了。如今江南大运河这汛期来的离奇。至于他这个天子，说是失德也不为过。大封六宫的旨意刚刚颁下去。之前跟御史台已经争执过一番了。人尽皆知，刚封在皓月清辉楼的那位玉更衣，曾经是圣武亲王府世子的侍妾。
败坏纲常，色令智昏这种话，这阵子已经在上奏的折子里看见不少了。此事至今尚未平息。是他一意孤行。非得要悦兰芳入宫侍奉。
这时候若是旁人说他德行有亏，他是真的一点儿反驳余地都没有。
江南是朱雀皇朝腹心之地，一旦有了天灾，极易酿成祸乱。
如今这个时机发生水患，不由让杨烈极为忧心。
昭武末年天启动乱还没过多久，杨烈心理阴影还在。如今一听说江南水患，第一反应便是问，江南那边可有受封的世家封国？
楚云皓略微摇了摇头。
“那倒没有。建康原本曾经是昭武皇帝做亲王时的封地。他登基即位之后，建康便算是天子封地，并没有给别人。如今也只有地方官员管着，有几个儒门出身的家族，江南世家多是清流出身。并没有封疆的亲王。”
杨烈略微松一口气，道，“既是如此，那想必是不会有人撺掇流民作乱了？”
昭武皇帝之前，是承显皇帝。承显朝的时候，南疆流民入北朝，四处皆有暴民作乱。镇压过程中另有误解。多个世家封国被卷入其中，甚至被认为有谋逆的嫌疑。楚家三公子楚云昭便因此而战死于朝露之城。
不过就是几十年前的事情。朱雀皇朝近百年来多灾多难。也难怪杨烈为此忧心如焚。
楚云皓便道，“这倒不会。江南世家都不过是些书生罢了。江南原是儒门礼乐兴盛之地，应不至于会有流民作乱。只是除此之外，可能另有许多事端，倒是不能不用心应对了。”
杨烈便坐直了身子。
“需要特别留意的都有何事？还请舅父一一说来。”
楚云皓坐着，顺手从天子的书案上取了一叠纸，将心中所想之事逐条写了下来。
“你待会儿要去跟外朝那些官员开会。凡事要做到有数。如今是冬日的水患，先得查明原因，看是天灾还是人祸。工部吏员众多，山川水文与工程方面，是这几位比较专业一些，一定要派一个人去勘测河道，一来查明原因，而来确认治理方案。虽是朝政，也不可都交给外朝。六庭馆数部之中，有擅长测绘的人。外朝报回来的数据与方案，再交给六庭馆复核。治水之事，工程是重中之重。你虽然不是擅长之人，但所有的设计图纸都需要过目，清楚思路。教统大人当初在南疆治理过水患，对水文工程极为了解。拿不准的事情，便多与他商量。”
工程相关的人与事，写满一张白纸。楚云皓换了另一张纸，接着写下去。
“江南有八大粮仓，如今需要户部将钱粮数目都调出来。另外再确认一下江南那边的仓储有没有因为水灾受损的。河工要用民夫，人从哪里征调，钱粮从哪里出，都得商量着来。回头账目也是同样，户部派人过去督管计算。账目明细同样交给六庭馆数部复核。每一笔账目都要有不同的人核对。核对完毕之后，一样也是要交给你过目的。你不可懈怠。虽然不能全算，但总要抽出一部分亲自算一遍的。我记得你算学还学的不错。”
杨烈点头道，“账目数额虽然大，抽一部分复核验算，应该还不是问题。”
做皇帝，没事的时候都得勤勉，何况如今赶上灾年。做事还是必须用心去做的。
工部与户部是两大块，说完这些，才说别的。
“开仓赈灾是必须的。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首先要保障百姓衣食。吏部得派人过去，盯着地方官员，以免赈灾粮款不能落到实处。地方官员如何做事，吏部主管的书吏们会送折子给你，同样，你也不能只听一家之言。言纸之外，要看地方上报的数据。然后再做裁度。凡事都不可只偏听一人说话。”
杨烈道，“难道是因为这世上的人都不可信任么？”
楚云皓犹豫了一下，说，“倒也未必，只是一人所见，难免偏颇，多听，多看，多思，便能避免疏漏。”
杨烈低头，轻轻笑了笑，“凡事都听舅父的。也算是能省心。比如如今，骤然遇上这样的大事。我手足无措，还是得靠舅父指点。”
楚云皓便道，“那是你没经历过这些事情罢了。这么说或许不合适，但其实这样年轻的时候，战乱和天灾都经历过了。对你来说或许也算是好事。看着外朝臣工们怎么办事的，往后心中自然就有数。即便我将来不在你身边了。你也能自己处置这些事情。”
“舅父正当盛年，自是能在我身边长久陪伴的。有你在，我也安心些。”
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倒也并非是全然没有真心实意。他骤然得知江南水患之事，心急如焚不知所措，若是这般状态去了前朝，十之八九也是要被外朝文官轻视的。有楚云皓这一番指点在，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毕竟还是一家人，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楚家靠得住。
当下商议定了，二人便自持中殿前往龙吟阁，召集内阁群臣议事。楚云皓坐在帝座之侧。几乎没怎么说话。只听着杨烈与六部群臣相谈，条分缕析，将赈灾之事安排的明明白白。
户部报上来，江南八大仓储之中，有两处粮仓因为洪汛的缘故，道路不通。仓储粮食有没有损失姑且不论。至少现在是没法取用的。那两处粮仓位于苏北。这样的话，恐怕还是得从国库调用一批粮食带过去应急。
杨烈点头，说言之有理。当即便问，如今国库能调出多少钱粮支援？
户部尚书愣了一下，将账本摆上桌面，道，“天启内乱之后，为了让生民休养生息，连续五年轻徭薄税。国库收入原本就不多，南北防线军粮支出之外，委实没有多少余粮。今年秋收的赋税，要留一部分保障京畿一带的供应。能调去苏北赈灾的数目，大约是两万斤左右。单是苏北一地便未必够。臣看过江南其余六处仓库的账簿。南境军粮都是从江南调用过去的，六处仓储，余粮合起来也就十二万斤左右。江南七县受灾，流民约有二十万之众。便是保守估计，朝廷送过去的赈灾粮食，少说得备三十万斤左右。”
杨烈吃了一惊。
“这么说来，约略还差十六万之数。调用银两，能买到么？”
楚云皓略微撑起身子，道，“楚家仓库还备着一些军粮，朝露之城能出五万斤左右。”
从前北境边军的军粮，几乎都是楚家自己出的。如今边军不全是楚家军了。朝露之城的赋税，还能略微积攒一些出来。楚云皓年纪尚小的时候，楚家军曾经断过粮。那会儿楚家长公子一天也只吃一顿饭。他印象深刻。因此一向注重仓储这件事。每次军粮调用之后，都会设法将仓库填上。免得有断粮之危。
赈灾刻不容缓。只能先把仓库搬空，事后再补了。
刀龙府世子当即便道，“刀龙家西北军的军粮之中，亦能调出五万斤左右。”
武家自是都备有军粮的。刀龙府仓储未必赶得上楚家。但既然身为宗室，这种时候，出力绝不能弱于武家，先应下，哪怕先挪用西北军粮草，之后再另想办法，也不能失了面子。
白家那位首辅大人镇定自若道，“白氏并非武家，平日里不备军粮。今年即墨城送过来的赋税也不多。仓储只有五千斤粮食。自当全数运去赈灾。”
白家封地在即墨城，原本便不是产粮之地。能出五千斤亦是尽了全力。
首辅大人原是儒门教统，又是帝师。他此话落，杨烈便自帝座上起身，微微拱手，道了一句，“有劳恩师费心了。”
他坐下之后，尚未说话，众人目光便落在了悦氏大宗师身上。
儒门四贵之中，唯有悦氏擅于经商。朱雀皇朝无论皇室还是民间，大宗生意都是由大宗师一人打点。内廷府库出入的账目，也都是大宗师经手过的。到了这种时候，缺上的口子自然也是该由他补上的。
悦氏大宗师略微苦笑了一下，道，“方才赵大人所说，三十万斤粮食，本座略微算了算，也就只够五日之数罢了。既是赈灾，少说也该备上十日的数目。粮食足了，百姓心里也安稳一些。免得有人趁机作乱。”
户部尚书赵钰原本与悦家就颇多来往，心中当然有数。当即道，“下官是想着，大宗师封地原本在金陵，悦氏产业大多数也在金陵，想必也受了水患影响，筹粮恐怕不易。救急如救火，委实等不得。不如先送一部分粮食过后，之后再设法筹办。”
这一番话，也是说的十分周到了。户部一贯仰仗悦府，自是考虑的周到。
悦承方点头，道，“难为赵大人这般体谅本座了。说来惭愧，微臣消息一贯灵通，前几日便察觉到广通渠水位不大正常。为备不时之需，当即便派人将江南地带粮商手上的粮食都收购了。也是怕有人趁乱囤积。金陵有悦氏两处粮仓，如今储着十万斤粮食。无须调动，明日便可直接在江南地带开仓放粮。天启这边存粮虽是不多。六万斤倒是能筹措出来的。照微臣思虑的数目，还差二十万斤，五日之内，必然设法筹措来，送到江南地界去。河工上的银钱，可以先从江南地方府库调用。户部也应当另外准备一万两以备不时之需。不需要特意押送银两过去了。工费银子，江南府库不足的数目，都可以先从悦氏钱庄支取。等这边事毕了再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