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鹮抬头看见是他,略微有些惊讶。但人已经走到面前了,避无可避,便将手上的书翻了过去。略微给他看了一眼。
是周易。
杨烈微微笑了笑,道,“阿鹮近些日子,是对六爻有兴趣么?”
楚玉鹮似是想要叹息,却没有叹出声来,只道,“闲来无事,聊以自娱罢了。不然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那不如帮朕占一卦吧。”
算筹都在面前摆着,要算便立刻能算。楚玉鹮却将那算筹推到一边。微然笑笑,道,“还是算了吧,陛下难道不知,天意难测。天子的运数。妾身可不敢算。”
“试试看嘛,钦天监和太阴殿那些人,尽都说些空话,听不出什么意味来。阿鹮你是道境出身,一定比他们算得准。”
这么大人了,靠在她跟前,撒娇一般的说话,不觉之间,楚玉鹮唇间的笑意也越来越浓。
她很少笑。一张脸素来是冰冷寒凉的。偶尔这一笑,便宛若春风十里江南花开一般温煦而又繁盛。便是见惯美人的杨烈,也不由为这一刻怦然心动,屏住呼吸,只盯着她看。
自幼修道,学的是心如止水。即便如此,在杨烈这灼灼的目光下,楚玉鹮也不免脸红。她略微往后撤了撤身子,掩饰一般,将面前的算筹排布开来,为杨烈占这一卦。
推演过程都在青檀纸上写了下来,杨烈在她身旁看着,见她执笔的手莹白清透,和笔杆上镶嵌的净玉几乎能融为一色。朱雀皇朝尊儒门礼法。身份贵重的世家公卿,向来写的都是工整的台阁体或者簪花小楷。外朝言官惯用明体。字字皆是铮铮铁骨。论工整清秀都算是说得过去。跟书法就没什么关系了。
楚玉鹮这字却不同凡响。她父亲是独步天下的书画大家。她这一笔字,又是在道境学的。倒也不想道士画符那般潦草。字迹是看得清楚明白的。笔法又颇为飘逸。透着与儒门截然不同的空灵飘逸。
杨烈在一旁看着,不由便感叹。
“阿鹮你样样都好,连写字也比旁人好得多。”
“陛下说哪里的话,贻笑大方了。儒门白府那位大人在书道上造诣颇深。妾身没下过功夫,想必是远远不及那位大人的。”
儒门教统白君砚大人的书法天下无双。即便是楚玉鹮的父亲楚七公子也是佩服的。她说到这里。连杨烈也没法闭眼吹下去,只略微笑笑,道,“他字写得好那又怎样。我就喜欢看阿鹮写字。空灵飘逸,潇洒自如。若是肯写一写情诗,那就更好了。”
目光落在面前的书笺上,这才想起问,这一卦是凶是吉。
楚玉鹮微微叹了一口气,翻开周易,为他解说。
天子卜卦,按说是该许个好兆头的。可是楚玉鹮生性一板一眼。并不隐瞒,只将结果一五一十说出来。
元亨利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上六,乘馬班如,泣血漣如。
《象》曰:泣血漣如,何可長也。
杨烈看着她写下的卦象,便知意头并不好。却并不在意,只笑着对她说,“朕平日里也不看道门的书,这到底什么意思,便请阿鹮为朕解说了。”
楚玉鹮略微思索片刻,道,“这一卦,卦象里是说一个人身处危机之中,本身既無能力應付,又無救兵可幫忙,只能騎著馬在原地打轉乾著急。屯難之世原本只有陽剛之君子可以救濟危難,上六居坎卦之極端,又乘陽,因此完全沒有人可以協助幫忙。坎為血,又為水,為加憂,故曰泣血漣如。”
“这么说来,是大不吉了。”
杨烈这般询问道。
楚玉鹮微微摇了摇头,道,“六爻不过是一时处境之映照罢了。依妾身的判断,这是说陛下这阵子处于不利之境,身居高位的人,除了自己,也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心中自然是忧虑的。但也无妨,即便处于孤立无援之中。以陛下之能,也只好承担便是。”
“外朝自有群臣,又有摄政王代朕监国。朕岂会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呢?”
楚玉鹮怔忪片刻,又轻声道,“天下万民,文武百官。都该各居其位,各司其职。叔父虽是摄政王,但他并非能为陛下承担天下重任的人。若有国殇,万民瞩目的,也只有陛下一人。陛下这个位置,虚悬于众生之上,其实是真的很孤单啊。”
是她年轻,尚且天真无邪。才会将这实话说出来。
杨烈见她眉目之中已有几分忧虑之色,倒觉得于心不忍。反倒笑笑,轻声安慰,“阿鹮不必太过在意。朕是儒门之人。原不信命。再者,既是真命天子,又岂会怕命运无常。”
楚玉鹮微微叹了口气,将算筹与写下来的卦象都推到了一边。
“是臣妾的错,原不该占这一卦的。”
“意头好不好,都无所谓,不过是图个乐趣罢了。阿鹮不必挂心。”
楚玉鹮欲言又止,终究将想说的话吞了下去。
没那么简单的。她自幼习占卜之术。虽然求神问卦一事,未必次次能准。辨别天意,也没那么容易。但单就杨烈这一卦来看。卦象未必就不妥到什么程度。只是放在他身上,便难免让人心惊肉跳。
看这意思,竟像是要有国难似的。她都有些不敢深究了。
灯烛之下,杨烈眉目之间,也流露出几分困倦之意。前些日子摄政王回了趟南境,许多朝务只能他亲自处理,想也辛苦。到了这时候,又何必为命数这样的事情忧心。
只说道,“陛下早安歇吧。妾身吩咐小厨房做了你喜欢的羹汤。明日起来再喝。”
红罗帐下,一晌贪欢。
指尖拂过冰肌玉骨时,杨烈心里还在想,多好个人啊。宫中无一人不是美人。却也无一人能及她五六分的姿色。阿鹮样样都好。要是性情能再温柔和顺一些。若是不是楚家人。他又何必在别处流连。
可惜世间万事,终究不能十全十美。即便贵为天子,也不可能事事都称心如意。
也只能认命了。
他二人睡下不过几个时辰,外面伺候人突然来报,说是持中殿的秉笔女官过来了,似是有要事要说。楚玉鹮骤然从梦中惊醒,想起前日为杨烈测算卦象之事,不免觉得有些心惊肉跳。连面色也变得苍白起来。杨烈见她受惊,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一两下。
“阿鹮不要着急,且安心睡吧。或许是外朝有事,朕去看看。”
楚玉鹮无言的点了点头。
持中殿的女官一向知道规矩,这般深夜突然前来,必然是有要事。她虽然居于深宫,却也有几分忧国之心。杨烈起身离开之后,便睡不着了。
他与持中殿传话的女官在外面说了几句。不多时,便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
只对楚玉鹮道,“江南那边出了些事故。朕需要去处理一下,阿鹮不要担心。且歇着吧。你身体不好,别累着了。”
语气还是镇定而又从容不迫的。只是这般深夜还要出去,想也知事情并不小。内廷女子原本不该问朝政的。楚玉鹮一时担忧,却也问了一句。
“何事这般紧急?”
杨烈迟疑片刻,却也据实道,“朕只听说,是江南大运河决堤了。”
飞鸽传书送来的只有寥寥几句话。之后后续的奏章必然会如雪片一般送至天启。江南富甲天下,乃是朱雀皇朝支柱之地。单只是这一句话,便已经足以让天启震荡起来。
楚玉鹮惊了一下,第一反应,“江南洪汛?可如今不是季节啊?”
杨烈点了点头,道,“的确不是季节,但事实便是如此,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得看过详情才知道了。”
说话之间,杨烈已经自己动手换好了衣服。因是深夜的缘故,并没有叫伺候人进来照应。又说天寒,也没让楚玉鹮起身。临走之时,还顺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阿鹮不必担心。外朝的事情,朕自会处理,若是你因此事忧虑又伤了身子,朕又得心疼了。”
楚玉鹮自幼长在道境,人人情境自持,哪里听过这般情话,不由羞的面红耳赤。也没好意思再多说什么,只由着他去了。
这边持中殿,早已灯火通明。
江南洪汛,自是大事。不仅持中殿,摄政王府,六庭馆,内阁六部倶已收到消息。外朝六部臣工早已在文渊阁等待。
摄政王楚云皓亦深夜入宫,已在持中殿候着。
杨烈出了谨成殿,同传信的女官问了如今宫内的情形。听说楚云皓并未曾去文渊阁与内阁众人商议。而是在持中殿等着。他便吩咐到,“先去持中殿吧,见见王爷,再说别的。”
御行至持中殿。楚云皓人在书房候着。见他从外头回来,倒也不吃惊。
已经等了一会儿了,今夜天子御行何处。自有女官告知他。不必故作疑惑,再开口询问。
杨烈却道,“阿鹮这阵子不舒服,我去看看她。倒是没有料到,江南水患事出紧急,倒是让舅父久等了。”
楚云皓微微摇了摇头。
“无妨,正事要紧,你先坐下。我慢慢同你说。”
冬日竟能有水患,不免令人讶异,是天灾还是人祸尚且未明。摄政王府自有消息来源。江南地方上折子尚未送到,他只将自己心中猜测,与杨烈一一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