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般说了，悦怀玉默然片刻，只动手裁着布样儿，隔了许久，才说了一句，“你可听说，今日陛下在谨成殿那边话说得有些奇怪，又说要吃橘子，又说要吃红豆饭的。”
悦兰芳道，“这些小事，我也听见了。也不知怎么传出来的，不过，到底是天子身边事，不好议论。只是想想，咱们年节里那样多的规矩，从未听说过要吃橘子的。陛下自幼长在天启，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习俗。”
悦怀玉轻声道，“一点也不奇怪。年节吃橘子和红豆饭，是北境慕容世家的规矩。咱们内廷里虽然没有慕容世家的人。但陛下的姐姐与书长公主曾经嫁去慕容世家和亲。所以说，咱们陛下跟慕容世家算是有些亲戚关系。”
慕容世家那位当家的长公子，可以说是天子的姐夫。
悦兰芳略微有些疑惑，便问道，“北境虽说路途遥远，但既是姐夫，应该十分亲近了。为何不见慕容世家与皇朝这边走动？”
悦怀玉轻轻叹了一声，道，“你是不知，当初与书公主和亲北陆，因为与慕容家长公子不睦。她所生的女儿慕容荻又先天不足，患了心疾。当初与书公主先让将慕容家的小女公子送到天启，由陛下生母明仪皇太后照顾的。后来与书公主也说是思念女儿，借着回天启探望女儿的名义，就再也没有回过北境。与书公主是前朝淑太妃所出，身体病弱，又受不得气，与丈夫不睦，终究在北境待不长久。当初为了维护与慕容世家的盟约，先皇又将楚家出身的养女紅鸢公主送了过去。但紅鸢公主后来也病逝在北境了。前后两位和亲公主都没了，虽然是天意而非人愿。先皇也不曾责怪慕容世家。但到底是不好走动了。”
借着这个由头，悦怀玉便与悦兰芳说起前朝那些旧事。昭武皇帝身边，白氏出身的那位淑妃与今上天子生母楚权妃交好。淑妃早逝。权妃始终将与书公主视为己出。当初与书公主不愿留在慕容家，也是权妃一力主张，先后将小女公子与与书公主接回来的。小女公子到天启时，是由权妃照顾。那时今上天子陛下与小女公子年岁相仿，二人宛若兄妹一般相处。后来与书公主回来之后，小女公子终究病重不治。公主心境凄惨，权妃便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今上天子交给公主抚养，希望能略微抚慰她的丧女之痛。
天子年幼之时，曾与与书公主在藏琴殿一起居住数年。或许是因为之前有过在北境生活的经历吧，因此与书公主才于无意之间，将北境的习俗带了过来。
悦兰芳微微叹了口气。道，“上次陛下找我调香，说是要水边的菖蒲气息。姐姐提醒我去藏琴殿寻找线索。也是因为那是与书长公主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那位长公主，与陛下也是难得的姐弟情深。说起来也是皇太后贤良，不论是不是自己的孩子，都以一视同仁的心情看待。才有这样的情份在。”
“你可知为何藏琴殿荒废了那么多年？”
悦兰芳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说早就已经知道与书公主过世多年，藏琴殿早已弃之不用。但上次去看过，荒烟蔓草的空旷殿所之中，连野草都生到有一米多高，挡住了往来的道路，木质的隔门腐朽到几乎推拉不开，中庭池塘亦成一塘死水，飘荡着腐朽的水草。甚至让人讶异，内廷之中怎么会有这么荒芜的地方。
悦怀玉轻声道，“那是因为当初与书长公主在照顾陛下的时候，突然发了急病，吐血不止。宫中人都说可能是时疫。因此便被送去了长门宫。她在那里一直住到薨去，再也没有回过藏琴殿。甚至，直到她病重不治，陛下都没有再见过她。”
“就算患了时疫，也不至于此吧。”
悦怀玉轻声道，“宫中秘辛，不少是见不得人的。这其中内情，我倒是略知一二，只是不能说了。你我毕竟姐妹，我可以告诉你，与书公主病重的原因，是与皇室另有冲突。矛盾不可调和，便只能避居冷宫。”
悦兰芳低头做针线，只微微的笑了笑，道，“内廷这种地方，不能说的事情比能说的事情多。姐姐倒像是什么都知道似的。”
悦怀玉道，“人言可畏，许多事情，就算不许提，总也能传出来。也不知是为什么。再者吧，我毕竟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在悦太妃身边侍奉。总在太妃身后站着，前朝的事情，也比别人听得多一些。”
悦兰芳听了这话，默然无语片刻。
隔许久才开口说道，“姐姐年纪尚小的时候，便在内廷侍奉，这么些年，日子想必过得也不易。大宗师当初也是为了让姐姐承奉御前，花了许多心思。如今我插了这一局，始终是对不住姐姐的。”
悦怀玉按住了她的手。轻描淡写道，“你以后还是不要再这么说了。我实话同你讲，当初得知你与天子陛下之间有瓜葛的时候，我心里是有些不悦。也不是说争风吃醋。毕竟这宫里的人多了，个个都想讨天子陛下喜欢。旁人与我争得，难道自家姐妹就争不得么？我若是连这样的心胸都没有，也不该入宫了。我当初生气，是因为咱们家一直想要拉拢楚妃。当夜你与陛下在谨成殿相约，彻彻底底触怒了楚妃。但此时既然已经事过境迁，便不如放下。还是那话，你我姐妹既然同侍宫中，真心实意相互扶持，比什么都强。天家向来情薄，但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份毕竟不同。来日你生下这个孩子，我也会将他当做我自己的孩子看待。你我姐妹，便一起在这宫里相依为命的活下去就好。”
悦兰芳亦被感动，低声道，“谢谢姐姐。”
她这个孩子若是能平安无事的生下来，便会成为朱雀皇朝这位帝王的长子。背负压力之重可想而知，这个时候悦怀玉提出要与她并肩而行，对她而言，的确是极大的臂助。
她说，“姐姐此时能有这话，我万死不能回报万一。若是来日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来，我一定要他孝顺姐姐，便如同对待自己的生母一般。”
悦怀玉笑笑，低头为那还未出生的孩子缝衣衫。
她说，“我还是相信，向来是人心换人心。我以真心实意待你跟你的孩子，自是会得应有回报。这些事情，妹妹都不必太过于在意。你我毕竟相互扶持多年，我总是信得过你的。”
这边等到上灯的时分，点着灯烛，一边缝衣，一边说着些体己话。入夜不多久，便听得水畔另一头，有隐隐约约的琵琶声传了过来。曲调幽怨，似是有千言万语的不得志要倾诉一般。
悦怀玉不由停了手中针黹，将临水的隔门打开，侧耳倾听片刻，心中便略微有了些数。
她问悦兰芳，“怎么弘徽殿那边的琵琶声，在你这里也听得见。”
悦兰芳便道，“是弘徽殿的位置好，临水隔岸，四通八达。那位主子又喜欢动响器。中宵弹琴，半座内廷都听得见。”
悦怀玉听了片刻，笑着赞道，“果然是好琵琶。若非她那把凤尾琵琶做的时候特意下了功夫，也不会有如此清越的弦声了。”
宫中人这样多。擅长乐器的也不少。表面上看来，悦怀玉在丝竹上并未下过什么功夫。但说如今，眼看着她连这隔水传来的乐音是哪一把琵琶所出，也听得一清二楚。可见心细如发。
悦兰芳轻声笑笑，道，“咱们这边便也罢了，毕竟惹不起那位主子。从前总觉得，弘徽殿女御喜欢深夜拨弄琴弦，都是为了给谨成殿那位找不顺心。却是没想到，却殃及池鱼。连持中殿附近也不得清净。”
悦兰芳略微思索了一下。
按着宫内这格局，皓月清辉楼原是持中殿附近一处水榭楼台罢了。但位置还是比持中殿略微偏僻些。这边能听得见的声响，持中殿自是不可幸免。
深宫之中，不论时节，肆无忌惮的摆弄乐器，无论如何都是不合礼数的，甚至显得十分跋扈。原本以为是因为楚妃涵养深厚，一直宽宏容忍，不曾将这些事情告知六庭馆亦或者持中殿，因此天子从不曾与弘徽殿计较此事。如今听来，这些事情，原来持中殿一直一清二楚。
悦怀玉只叹了一句，“原来天意果然是难测的。”
悦兰芳道，“或许是真的喜欢弘徽殿那位主子吧，因此待她分外宽容，与旁人不同。”
悦怀玉只略微笑了笑。
“喜欢她什么啊。咱们那位陛下毕竟年轻，心思没那么深沉难测。我告诉你吧，论起性情，他喜欢温柔和顺的。说到容貌，他又喜欢长得素净淡雅的。弘徽殿女御生得是不错，说是国色天香也不为过。灿若玫瑰。但其实不是他心里向着的人。”
她回过头去，温和的目光看向悦兰芳如今还看不出起伏的肚子上，轻轻笑道，“你是不必忧心的。其实说起来，人与人之间，最深的情份便是能有个孩子。如今你正当年纪，又是得他欢心的时候，能为他生下个孩子，这一生一世也算是有得依靠了，俗是俗，但贵在内廷，其实也是靠着这俗气的念头走下来的。”
悦兰芳微微的低着头，轻叹道，“也不知我能不能有这样的福气。”
“内廷生孩子，哪里靠的是福气啊。严防死守，一刻也不能懈怠。才能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来。你放心，这一次，有我在旁帮你看着。定会护着你。绝不会重蹈漪澜殿的覆辙。”
悦兰芳略微出了下神，道，“漪澜殿那位主子为了上次小产的事情，起了重病，那会儿也是因这缘故，才叫我进宫里来瞧的。”
“你既知道，便更该晓得要防着什么人什么事。我尽力护你，若是有我顾不到的地方，便得靠你自己盯着。这孩子不容有失。”
“若是失了，我会否也变成一枚弃子？”
“我不会将你看做棋子，但大宗师会。你心中有数，更该仔细着才是。”
“多谢姐姐提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