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楚玉鹮醒来之时,杨烈已经走了。
早朝的时辰到了,听伺候人说,是他的吩咐,连朝服都是在隔壁殿所换的。说是不愿惊醒楚妃。
枕边放着一个橘子。圆滚滚,红澄澄的。也不知道他这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心思。
楚玉鹮将那橘子捧在手中,顺手剥了,见也没有什么特别,就是一个橘子罢了。
谁知他在想什么。
昨夜那一场温柔缱眷,像是梦境一般,梦醒之后,还是有些不明所以。
不能怪他,宫里上上下下或许都有猜测。昨夜天子留宿谨成殿,可见对那位摄政王殿下还是荣宠不绝。
想来也觉得好笑。楚玉鹮有些时候甚至觉得,要是能通过睡那位摄政王来表达对楚家的恩宠与信任,杨烈或许都不会碰她。
但实话实说,真的迷惑啊。昨夜红绡帐中,杨烈看着她的眼睛,说阿鹮真是好看的时候,那深陷情衷的模样,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她也分辨不出了。
顺口多问了一句,“陛下还说什么了?”
楚冰如道,“也没别的,还有就是,陛下说前些日子新得了一副古人字画。送给娘娘。要等娘娘醒来了亲手开封。我们也不知写的是什么。”
说的是送,不是赏赐。用字上的差异,也被楚冰如清清楚楚传达了过来。
楚玉鹮说,“那拿来看看吧。”
字画卷轴的封纸被拆了,小心翼翼展开来,果然是旧卷轴,是七百多年前的书法大家顾南风所作,写的是四句子夜歌。
“梅花一时艳,竹叶千年色。愿君松柏心,采照无穷极。”
用心颇为深远。辞句又都是她喜欢的。顾南风的书法传世作品统共也只剩二三十件。即便是贵为天子,为她找来这样一份礼物,恐怕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天子赐字,现写也就罢了。写什么都行,只要是天子所赐,便足够了。可是杨烈在这件东西上,的确是费足了心思。
七百多年前的东西,经年传世,才显得出价值所在。
楚玉鹮轻声说了一句,“为了这么一样东西,不知道怎么为难内廷府库那些人的。亏他找得来。”
楚冰如便道,“这不都是为了娘娘么?陛下这般费心,娘娘心里若是能略微欢喜一些。陛下这一片心思,也算是值了。”
楚玉鹮不置可否,只淡淡说了一句,“收起来吧。”
她父亲原本便是道境的书画大家,楚家三百多年名门世家,什么样的字画没有见过。顾南风的书法,她家也不是没有。
但从那些传世的书法之中,找到她所喜爱的辞句,却从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杨烈这一番心思,她也的确收到了。
那一位虽然年少,但毕竟也是贵为天子。一直以来总是用冷淡的态度对待那个人,楚玉鹮在这一刻,也感觉到了自己的于心不忍。
再过于冰冷淡漠的人,又怎么可能完全不动心呢?那个人看向她的时候,眼睛里似是盛着星辰大海。要说服自己一切都是谎言,未免是有些太难了。
下朝的时候,杨烈又从持中殿那边过来了。
楚玉鹮此时起身已久,妆也上了,衣服也换过了。盛装肃容的坐着。不好回绝不见。更何况,经历了昨夜之事之后,也觉得没有避而不见的必要。因此颇为久违的,在谨成殿正殿里见了杨烈。
俩人对坐说话,杨烈又将下人屏退了。笑着道,“许久一段时间,若见阿鹮,不是在深夜灯烛之下,便是隔着屏风。今日日光之下相谈,更觉阿鹮天生好貌容。怎么看都是明艳不可方物。”
楚玉鹮面皮薄,听他这几句话,便不由面色通红,先将头低了几分,道,“陛下也真是的,屏退了下人,却尽只说这些轻薄话。”
杨烈含笑道,“朕所言之,难道不是句句属实?何况朕与阿鹮少年夫妻。便是言语间轻薄几分,又有何妨?阿鹮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时候,太板着了。但即便板着,任是无情也动人。朕喜欢看。”
楚玉鹮一向博览群书,一听便知,他说的尽是些市井话本小说里言情说爱的桥段。即便是见过,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听他提起少年夫妻这话,心里不免也微微动了一动。
她微微侧过头去,杨烈便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见她眼神落在桌案之上。那桌案上摆着果盘,除了新春节庆惯例送过来的一些吉祥果子外,便是随意放在上头的一只橘子。
正是他早上特意留在床头的那一只。
便顺手将那橘子拿了起来。亲自剥干净了,掰了一半儿递给楚玉鹮。
楚玉鹮接过那橘子。眉眼间也不免融出几分笑意。贵为天子,他一生里能有几回亲自动手给别人剥水果。又含笑问天子,“陛下是打哪儿想起来的,臣妾这殿内也没备着橘子,特意让人从别处送过来的吧。”
杨烈也笑笑,说,“总记得小的时候,正月说是要吃橘子的。图个吉利。后来大了,倒好像没这回事了一般。左右侍从女官都说,咱们朱雀皇朝向来是没这规矩的。也就是在你这里,朕想起来便让他们去别处拿来了。也没什么多余话。若是持中殿,怕是不少啰唆。左也是规矩,右也是规矩。说的多了,便是真想吃点什么,那点心情也被磨尽了。”
天子身边自是规矩大一些,跟别处相比,分外不同。虽说地位尊贵远胜旁人,但衣食行止都得按着规矩来,日子其实不好过。
楚玉鹮轻轻笑了笑,道,“既是如此,今日谨成殿就不讲规矩了,陛下想吃什么,我打发她们做去。”
持中殿上下都是六庭馆的女官。规行矩步,即便是天子,也不能随心所欲。谨成殿这边倒好,楚玉鹮自己能做主。至于做事太过于没有规矩,或许会被人嘲讽没有教养,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说这话是留饭的意思了,要是传入别人耳朵里,或许又会议论谨成殿有些可笑。为了留住天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但此时此刻,楚玉鹮却也只想着,既是正月里,总该让杨烈吃顿顺心的饭吧。不过是一瞬的真心流露罢了。
杨烈轻轻的笑了笑。
“既是在阿鹮这边,吃什么倒是无所谓了。不过既是特意提起了。总记得小时候年节里常吃红豆饭,问了殿上伺候的人,又说不合规矩。阿鹮这边若是能做,就稍微做一点吧。”
红豆饭耗时,要先将红豆煮到半熟,再放米进去一起煮,最后再加上甘栗,略微洒些盐与黑芝麻。鲜甜可口,又有些盐巴,不至于过腻。虽说有些耗时,但也不麻烦。不消吩咐御膳房,谨成殿这边的小厨房便能做。
持中殿那边女官说不合规矩。是因为按着朱雀皇朝这边的习俗,红豆饭都是女儿家吃的。过三月节时吃,出嫁时吃,生完孩子也吃。天子要吃,不免令人讶异。因此才不肯做。楚玉鹮虽然也知道这一节缘故。但想着正月里的,难得俩人这般融洽的说着话,又何必扫他的兴。
谨成殿这边留着天子,颇为和气的用了午膳。午膳之后杨烈便让把待批的折子都拿到谨成殿,下午便在谨成殿处理政务。
说是谨成殿的书房布置的好。雅致而又明亮。地方也好,南北通透。其实说起来,要说书房的环境,内廷之中,按说应该也是持中殿布置的最费心思。他这般说,不过也是为了红袖添香的氛围罢了。
这一两日天子留在谨成殿的事情,内廷上下也都知道了。宫里这地方,原本这些琐事便瞒不住人。天子仪仗过处,人人都看在眼里。无论御行留在何处,其余各处殿自是有议论。但只要是谨成殿,众人倒是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约略是因为那位摄政王殿下回来了吧。南行一趟,许久不曾见过那位摄政王殿下,倒是没想到,殿下如今在内廷还是说得上话。
楚玉鹮这个人,不过是摄政王殿下放在内廷的一枚棋子罢了。时日久了,知她天性冷淡。若是论起与天子陛下的情份,是真无人将她放在眼内。
悦怀玉一早得了消息,知道今日谨成殿那边留着天子。想着左右也无事,便带了些针黹功夫的东西,去了悦兰芳所居的皓月清辉楼。
带的都是精细绵软的布料。说是打算给尚未出生的小皇子做几件衣裳。悦兰芳在一旁,帮她看着打样,又不免脸红,道,“这还没有生出来呢,谁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悦怀玉裁着布料,便笑着道,“别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么?若是不知,也枉费大宗师教你这么多年了。”
大宗师早年在万济医会的时候,有鬼医之称。自是一手神鬼莫测的医术。悦兰芳是他的弟子,说到辨认腹中胎儿是男是女这种小事,自是不在话下。几乎可以说是大材小用了。
悦兰芳微微低着头,语气里倒有些伤感。不像是身怀皇子的人。
她只说道,“我倒宁愿这是个女儿,生在皇室,还是女孩儿福气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