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殿下出了宫,内廷的夜宴便也散了。原本陪在杨烈身边的几个人亦各自回宫,只有墨常在赵玉儿站了起来,看着像是要跟他一起回去似的。
杨烈略略停下了脚步。
“朕记得你的笛子吹得不错,今夜有将竹笛带在身边么?”
赵玉儿自衣袖之中拿出竹笛,道,“一直是随身带着的。”
杨烈便指着身后的水榭楼台,轻声道,“既是如此,便在此吹奏一曲,为朕送行吧。难得今夜月明风清,水上若有笛声,想必会有别具一格的趣味。”
赵玉儿便停住了脚步,回身上了楼台,吹起一首意味清寒的曲子。笛声清雅悠远,随着月白色的宫灯,伴着御行渐渐远去。
持中殿陪同的侍从女官便问杨烈,今夜要去哪座殿所歇宿。
杨烈低声道,“便去谨成殿吧。”
谨成殿那位楚妃殿下今夜并不曾出席夜宴。据说是身体不适。远远看过去,殿所那边也没有点灯,只留着回廊下几盏月白色小灯。望过去一片黯淡情形。女官们不免有些担忧,相互窃窃私语,说楚妃殿下怕不是已经睡下了吧。但今夜上元佳节,也不好扫天子陛下的兴致。是以虽然有这些猜测,却无一人敢与杨烈提起。
到了谨成殿外,女官提着宫灯前去敲门。值宿的女官过来开了门,听闻是御驾亲临。不免也有些不知所措。
天子许久不曾来过谨成殿了。这边门廊下女官跪成一片迎驾,另一边,便知会了掌事女官楚冰如,请她去寝殿那边通报一声。
不多时,楚冰如自内中出来,面上透出几分为难之色。
“禀陛下,娘娘这几日身子不适,已经睡下了。还请陛下明日再来。”
此话一出,不仅是楚冰如,连廊下跪着的那些女官们,都不免心生惶恐不安之意。
上元节一年只有一次,难得佳节,难得天子过来。可是这殿所中的主子,却似不近人情一般,一如既往的表达了冷淡的拒绝之意。
杨烈自御辇上下来,也未曾流露出不满,只问楚冰如道,“阿鹮是已经睡着了么?”
寒冬腊月的,楚冰如后背也出了一层汗,她轻声道,“娘娘方才卸了晚妆,又换了寝衣,刚躺下,应该还未睡着。”
只是衣衫换过,又卸过妆了,的确不便见驾。病中的人,也不好一直折腾。这么讲的话,或许天子陛下也能体谅吧。
不论对楚妃所为动多大的怒气,看在摄政王殿下的份上,至少一时半会儿,不至于有多认真计较。
楚冰如还在这样想着,便听杨烈道,“既是如此,也不妨事。今夜佳节,只是想与她说几句话罢了,若有不便,隔着屏风相谈也好。”
楚冰如应了是。入内殿中,将杨烈的话一五一十说与楚玉鹮听。楚玉鹮听了,长叹一声,道,“那就摆上屏风,请陛下进来吧。”
问起心情,是不想见。但宫中后妃与天子之间,说到底是君臣关系。她委婉拒绝,杨烈却不肯顺势离去。既是如此,她也不能不见。
心里略微有些烦。她生性孤高清冷。越是热闹的时候,越是心烦。尤其是今年年节,杨烈身边始终有年轻好看又性情活泼的人陪伴在身边。她不愿去凑那热闹,因此倒宁可一个人清清静静待着。没有旁人留意她的时候,心里还能自在些。今夜杨烈特意过来,明日怕是又要有风波了。
摄政王殿下入宫的事情,方才已经有人告诉过她了。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天子便来了谨成殿,与其说是看她,倒不如说是做给那位摄政王殿下看。
楚玉鹮心里不耐烦的很。
只待伺候人把屏风摆上,她撑起身子,躺在锦绣堆里。等着杨烈过来。
回廊上传来脚步声,门外守着的侍从女官跪安迎驾。她躺在寝台之上,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若非心灰意冷,又岂能傲慢到如此地步,躺着接驾。礼数一概全免了。要让旁人看,或许还会觉得是她宠冠六宫罢了。却不知楚玉鹮心底多少无奈。
杨烈入内之后,搬椅子在对面坐下。隔着屏风与楚玉鹮相谈,只吩咐伺候人都在殿外候着。
楚玉鹮靠在绣榻上,只道,“臣妾身染沉疴,不便起身迎驾,还请陛下恕罪。”
杨烈微微笑了笑。
“朕这几日问过御医所那边,听说阿鹮这阵子身体比之前好多了,还挺欢喜的。如今这般说,难不成是御医所那边欺君么?”
楚玉鹮无言以对。她是不曾料到,这事杨烈居然问过。
杨烈接着道,“其实朕也知道,阿鹮是因为已经卸了妆,不便见朕才如此这般的。是朕的错,深夜突然过来叨扰,当然不能怪阿鹮。”
楚玉鹮说了一句,“臣妾多谢陛下体谅了,陛下之前说有话要对臣妾说,却不知是什么话?”
杨烈思索了片刻,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今日佳节,众人都在,唯独不曾看见阿鹮,心里惦记着,便过来看一看。许久不见,虽然听说你这阵子好一些了,但不曾亲眼看见,总不能安心。”
楚玉鹮在屏风后面,轻轻说了一句。
“承蒙陛下关怀了。”
若是旁人,听到天子陛下这一番情深义重的话语,或许会感激涕零。楚玉鹮身份摆着,又是那样的性情,自是不会跟旁人一样的反应。
杨烈在屏风另一端,轻轻的叹了口气。
“也有别的事情要说,今日舅父入宫,带着表哥过来了。表哥在南境遇险之事,想必阿鹮之前也知道消息,如今亲见表兄安然无恙。朕心中欢喜,想着阿鹮应该也在惦记此事,总得亲自前来,将此事说与阿鹮听。”
楚玉鹮听到这话,又说了一句,“既是如此,臣妾多谢陛下为此事挂心。”
玉隆公子随着摄政王殿下一起入宫的事情,她之前也听说了。她如今虽然与天子关系冷淡。但楚家根基尚在,不至于连这点小事情都不知道。只是杨烈特意过来说起此事,面上的来往,总还是要有的。
一时无话,杨烈静静在屏风那一侧坐着。楚玉鹮也不知该说什么。许久的静寂之后,她说,“今日虽是佳节,但此刻夜也深了。陛下该保重身体,早点就寝才是。”
历朝历代,天子后宫之中,敢赶天子陛下出去的人估计也不会多,楚玉鹮正是其中之一。
杨烈默然片刻,笑了笑,道,“今日上元佳节,朕想着阿鹮一个人会不会寂寞,因此才特意来看阿鹮的。”
楚玉鹮便道,“陛下这不是已经看过了么?”
杨烈又说,“是看到了,而且,今日的阿鹮,与平日里还有些不同。”
楚玉鹮心想这一年多来,每一次见面都是隔着屏风,那还能看出什么不同?
便问了一句,“是哪里不同呢?”
杨烈道,“从前也是隔着屏风相见。只是大多数时候阿鹮都是坐着的。脊骨笔直,即便是隔着云山雾影的屏风看过去,也觉得冷冰冰的,像是一座冰山一般,今日躺着,倒觉得比平日温柔得多。”
他这话里别有深意,楚玉鹮有些意外,隔着这一层屏风,虽然穿着寝衣,又盖着锦被。但细想一番,的确也不该这样与天子相见。
面色上泛起一层薄红。她一时没有接上话。却不曾留意到,杨烈已经绕过屏风,坐在了她的面前。
楚玉鹮又惊又急,不由说了一句,“陛下怎能这般不顾礼数?”
杨烈含笑,先握住了她放在锦被外的手。
“手这么凉,看来是殿内炭火烧得不足。怎么不叫伺候人多添些碳炉来。”
楚玉鹮微微低头,长发便似流水一般倾泄下来,略微遮住半边面孔。
她说,“我怕闷热,向来是让她们减一半碳炉的。”
“既是如此,倒也罢了,朕也不怕冷。”
这话说得,像是要留在谨成殿一般,床帐之下只有他们两个人。素面无妆朝见天子,到底是有些窘迫。楚玉鹮无意识间又往后躲了躲。
杨烈握着她的腕骨,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温热掌心,便在宽大的衣袖之下,将小小的腕骨包裹起来。
“许久不见,阿鹮瘦了。”
床帐内挂着夜明珠。将一张素白匀净的面孔照的清楚,即便半分妆容也没有,但毕竟生就一副好貌容,不施粉黛,也有楚楚动人之姿。
指尖触到瓷器一般细致的下颌,杨烈轻轻的笑了笑。
那容貌虽然清冷寒凉,可是这一身肌肤骨肉,到底也还是有温度的。
楚玉鹮略微侧了侧脸,躲过了他的手指。那手却沿着脖颈的弧线下去,轻而易举的挑开了寝衣的带子,露出如雪一般的肌色。
他说,“阿鹮真是好看。宫里那么多人,没有一个像阿鹮这般,秋水为眸冰作骨。”
楚玉鹮说了一句,“陛下说水至清则无鱼的。”
杨烈微微笑了笑,温热的手自她肩背一路滑了下去。
“朕偏喜欢这一池秋水的至澄至澈,哪怕天下无鱼,有朕一人陪着阿鹮,一世悠然,便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