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摄政王殿下这一行抵达天启之时,已经到了上元佳节。
当日午后,长安大街上已经是一派繁华气象。摄政王车辇入城,即刻便有人将消息传进了宫中。楚云皓抵达府邸之后,宫内传旨请摄政王殿下前去内廷赴宴的旨意便已经到了。
楚云皓一身常服,站在自家廊檐下接了旨意。含笑对传旨的女官说了两句。
“同陛下说一声吧,小公子今日刚回天启,下午是给外朝百官赐宴吧。人太多了,也辛苦。我同他先去街上看看花灯。晚点再入宫请见。”
上元之夜不设宵禁。内廷也不例外。什么时辰入宫倒都还进得去。只是他这边没说具体的时辰。女官也没有多问。只是毕恭毕敬行了一礼,道,“殿下与小公子一路劳顿,辛苦了。既是如此,臣女便如此回禀陛下吧。”
楚云皓点了点头。目送着女官远去。
这个时候,换好衣服的楚玉隆才从里屋走了出来。
“九叔对我这位表弟也太不客气了吧。毕竟宫里传旨召见,你这态度,倒像是去不去都无所谓似的。”
楚云皓微微笑了笑,道,“谁说不去来的。今年为了你的事情南下,连过年都没有上宫觐见。上元节总还是要去一下的。只是今日原本是佳节,按着旧俗,是该看花灯。宫里虽然也点灯,到底没有什么意思。你久不在天启了,总要带你看看民间的彩灯,才算是趣味。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热闹。”
他是喜欢热闹的情境。四五岁开始,年年元夕都闹着要看灯,长公子常年累月病着的人,都一定要在那一日起身,陪他一起乘车去天街看灯。这么多年过去了,难为楚云皓还记得,赶上这日子。入宫的事情都可以推一推,灯是一定要看的。
不光是外面,府上也要点灯,新制的花灯已经送来了。
尽是新样。各处廊檐下都挂着,眼下还在白日里,看不出什么意味。只是四处廊檐都焕然一新的装扮过了,便有了节日里的热闹氛围。
玄色的披风搭在肩上。天已经暖了,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枝条里透出萌萌的青色,令人心中生出喜意。
这一日按着习俗是要吃汤团。芝麻馅的糯米团子。用甜酒煮出来,满满的香甜气息。
楚家剩的人不多了,但哪怕是只有他们二人在这里,一碗汤团捧着,也是一家人过节的气氛。要图热闹,其实未必要人多。
说定了。吃过晚饭,等天色暗下来,便出去看灯去。即便是公卿世家,一年到头,也该有这一两日能与民同乐。
夜色初沉。灯海浮光摇摇漾动,仿佛东风里绽放千树繁花,又恍如漫天繁星散成雨落。
车行在三条大道上。这是往通三市的道路,灯节这天尤其热闹。人流熙熙攘攘,自不必说了。只听龙马喧声,车流络绎,耳闻凤箫鼓点之音,只隔着车帘坐着,便说不出地惹人心动。
楚云皓与楚玉隆二人坐在车上,吩咐将车帘升起,只隔着垂落的竹帘观看。车里有暖炉,丝毫不觉寒意。楚云皓手扶凭几坐着,楚玉隆坐在他身边,两人隔帘望向灯火游人的热闹之处,低声轻语地说笑着,真是好不自在。
摄政亲王身份贵重,即便是轻车简从没带多少人,出行的排场,却也依旧引人注目。往来的车辆,一见这车身的纹饰和家徽便纷纷避道。如此人车拥簇的灯节之夜,一路无阻畅行,没遇上任何麻烦。
这么些年来,楚云皓一人在天启时,也不常赶着年节出门。楚玉隆又是刚从南境回来。俩人都不太晓得到哪里逛去。便商量着,随便去闹市凑个热闹罢了。也不能耽搁太久,毕竟当时说定了,今夜还是要入宫的。
“你也是,天子来请,你还推三阻四。要是入宫晚了,又像是让他等你似的。”
说起今日领旨之时的轻慢态度。楚玉隆还是觉得自己这位九叔有些太过于随意了。
“今夜佳节,宫内也有夜宴。烈儿不会睡那么早。陪着那些公卿饮酒便到深夜了。我早到晚到,其实都不打紧,算不上是等。”
眼前将近闹市。人流和车流汇聚在一处,大道虽宽,却不容易走过去。能聚起这样多的游人,想必这里的灯应该是很好看的。楚玉隆满心盼望,甚至想下车跑过去。
“等会儿再过去吧。”
瞧着前面人多,楚云皓便吩咐找个地方将车先停下。跟着人回说,只怕一会儿更走不过去,因为游街的花车很快就要过来了。
“这可怎么办呢。”
楚玉隆想了片刻,伸手一指旁边一处酒楼。
“既然已经出来了,也没有必要循规蹈矩一直坐在车上。你我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不如就直接下车,去那边楼台上看一看灯火吧。”
楚云皓想了一想,今日出门,虽然表面上看来轻车简从。但一直跟着的影卫不少。其实如果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话还不至于带这么多护卫。都是因为楚玉隆在南境那边遇险,他有些紧张过度。
如今想想,天启京中,还能有什么事,便依了他。找两个伺候人开路。在繁华喧嚷的人群中,便往路边的酒家走了过去。
楼很高,伺候人已经预先为他们在最上面的一层预定了雅座,因为这酒楼坐落在三条大道与闹市相接的地方,又是灯节的晚上,楼中满满地挤不下人,还有只站着凭栏杆的,只等着满载花灯的游车从楼下经过。
卖酒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酒香气。只听楼下说笑喝酒的声音,就觉得离热闹很近。
箫管箜篌的清音,在夜色里随风飘荡。明月盈满清光,洒向尘间,却被如海潮般涌起的灯辉夺去了声势。
火树银花,如星河般流转灿烂,更有盛放的焰火时开时落地映在夜空中,流光溢彩,说不出地令人眼花缭乱。
游街的花车,为灯火盛装般地夸饰着,如高楼一般巍峨壮丽。载在花车上的舞女,彩袖飞扬,混着香屑的花瓣飘雪般地散开,引着两旁楼边上的人频声赞叹,情不自禁地伸手向半空中抓去。
“今年好热闹。”
楚云皓这般说着,跟在他身后伺候的云向晚微微一笑。其实年来如此,只是从前,没有玉隆儿在的时候,他无心出来看着热闹,因此也不多见。
“倒不知宫里热闹得怎样。”
身边跟着的是玉隆儿,是他侄子。宫里那个,是他外甥。都是自家的小辈,今夜顾着这一个,在街上看灯,不觉之间,便想起了留在宫里的那一位。
花车如流水一般,仿佛没有尽头似的。时候不早了,楚云皓同楚玉隆说了几句。跟身边伺候人吩咐过,说让备车到宫里去。
花车行过之后,路倒是好走了。
元宵不禁夜,宫城之中也不例外。逆着长安大街上的热闹,一路行至几乎空无一人的天街。摄政王殿下的车辇自然是通行无阻,一路过了三重宫门,不多时,便到了内廷宫苑之内。
比起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嚣,宫里的繁华热闹,又别有一番不同的情致。
殿上歌舞正开。鱼贯而行的侍从女官,盛装往来出入。管弦之声悠扬,婉转清歌,萦绕着御香飘出帘外,隔水相闻,更觉飘渺清澈。
明月散华,薄白的银霜洒遍雕栏玉砌。檐下月灯照着,照得近水的地方点点光色,仿佛如镜的水波之中,更有一个清平世界。
侍从女官升起垂帘,含笑问候。此事內宫夜宴已经结束,外朝的重臣都走得差不多了,天子身边只剩下一些宗室近臣,坐在一起,随意不拘的说笑。氛围比起会宴之时,要轻松得多。楚云皓特意选了这个时辰入宫,也免了拘束。
“朕就说么,舅父既然到了天启,今夜必然是要带着表哥一起过来的。”
侍从女官奉上茶来。杨烈看着楚云皓,含笑对身边人说了这话。
呈上来的御酒和点心,都是预先准备好的。摄政王殿下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宫里算是人尽皆知。更为难能可贵的,是特意找人打听了小公子的喜好,为他准备了他平日里爱吃的一些东西。
算是爱屋及乌。
来这样晚,天子面上一点儿不悦的神态都没有,甚至还殷切招呼。可见对摄政王殿下的器重非同一般。
摄政王的位置是预先准备好的,就在天子身畔,又为了玉隆公子的缘故,特意在御前设了坐榻。楚玉隆行礼坐下,端起酒杯。酒味是他最喜爱的,正因如此,反倒叫人有些惶恐不安了。
杨烈看出他的神色,笑着说了一句,“表哥为国征战有功。皇室礼遇,都是理所应当,不必拘束。”
又颇为亲切的问了一句。
“今夜可是到外面去看灯了?”
楚玉隆点了点头,放下酒杯,和杨烈说起刚从外面看回来的热闹。
也没想过他到底有没有兴趣听这些,只是想着,既然天子开口,总得有人接话才是。他一贯会说话,细细讲起外面看到的那些事情,也颇有趣味。
杨烈在一旁含笑听着。又说,“我年纪尚小的时候,到了上元节,有时候也会跟着母亲一起去看灯。那会儿都是舅父带着龙禁尉护卫的。今年这般热闹,舅父只惦记着表哥,都不管我了。”
楚云皓坐在他旁边,端起酒杯,略微饮了一口酒。
“不比从前了,你如今毕竟贵为天子。想找你出去看灯,还得等宫中夜宴散了,会宴散的时候,外面也没什么热闹可瞧了,这个时辰,游街的花车都该回去了。不如约来年,提早将宫里这些人都打发走了,我们好一起看灯去。”
楚云皓这般说着,将酒杯放下,摆在几案一侧。他原是漫不经心的一个动作。谁知杨烈见他啊酒杯空了一半,便执起摆在自己跟前的玉壶,向那杯中斟了下去。
酒漾微光,泛着迷人的琥珀色。
楚云皓看见他的动作,便将那酒杯端了起来,看着杨烈的眼睛,慢慢的饮了下去。
一派君臣和睦的境像。
殿上的歌舞,不知几时,悄然退散下去。只有隔水吹奏的笛音,远远听来,甚有清味。
毕竟夜深了。楚云皓饮完这一杯酒,便起身请辞出宫,杨烈亦跟着站起了身子。
“朕也累了,今夜便散了吧。”
楚云皓久不在天启。内廷外朝都觉得这位摄政王殿下的权势是要到头了,然而亲眼见着今夜,天子等待许久,只为夜宴这一场共饮。甚至还亲手为摄政王殿下斟酒。便明确无误的向整个朝廷传达了一个讯息。
这一对君臣的关系,到了这一刻,依然是坚不可摧的。
至于到底是真是假,倒是真有些难以言说。
旁人已经不敢轻易猜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