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成殿内,虽然不至于春日良宵,但毕竟也是一派和睦温馨气象。对比之下,相距不远的弘徽殿,纵然有丝竹之声热闹非凡,却也显得有些孤寂凄清了。
如此这般深夜,还将安和殿那位白宛容叫了过来,与她一起秉烛夜谈。
弘徽殿女御手上一向不缺银钱打赏给人。南府里的乐工都愿意听她使唤。如此深夜,她派人去叫,便有两名歌伎过来答应。坐在殿所对面的小亭子里,咿咿呀呀的唱起一段儿小调。
弘徽殿女御坐在殿内,听着相隔中庭传来的乐音,神色淡淡的自斟自饮。
琵琶已经收起来了,纵然能弹,有乐工在,她不愿失了身份。便不动弦了。
唱的是苏州小调,一口吴侬软语。娇且嗲。
白玲珑笑笑,说,“从前倒不知道,殿下这般喜欢南音。”
弘徽殿女御轻轻的哼了一声,道,“南蛮子这些小曲,动不动一声三叹。本宫也不耐烦听。若不是陛下喜欢,哪里有心情听这个。”
所谓南音,指的是江南一带的小调。今上天子生父昭武皇帝潜龙之时,封地在建康。算是江南地带出身的。他登基之后,因为喜欢听南曲的缘故,六庭馆乐部便招募了许多江南乐伎入内廷。天子既有喜好,民间无不趋奉。江南不少艺人借势入京。南曲便渐渐在京畿一带兴盛起来了。
弘徽殿女御坐着的时候,手里总是不肯闲着的,明明是冬日季节,却非得要叫伺候人呈了洒金团扇过来,在手上摆弄着。
殿中八个碳炉放着,一般来讲,甚至会有些闷热。但她将对着中庭的隔门都打开了。冬日凛风掠过,便将这殿内的闷热气息吹得一干二净,甚至略微有些清寒。
一段琵琶行唱罢。弘徽殿女御挥了挥手。
“叫她们歇会儿吧。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曲子。尽唱这些凄凄切切的。听着更觉得无趣。”
她身边伺候的翡翠便道,“主子,那要不就让她们唱段热闹的?奴婢听说,南戏之中,狮吼记热闹又有趣,要不就点一段吧。”
弘徽殿女御眉目一抬。冷淡的目光一扫而过,翡翠自知说错了话,即刻便噤声退下。不敢再多言。
狮吼记讲的是河东柳氏,因为夫主风流多情,因此拈酸吃醋,大闹府邸的故事。热闹好笑是没有错,此情此景下唱出来,岂不扎心?她自是不愿听的。
弘徽殿女御吩咐她下去换盏热茶上来,翡翠去了,她才慢条斯理的对着白玲珑说话。
“你也见着了,本宫身边尽是这些愚笨无用的东西。连点个戏,都点不明白。尽招人心烦。”
白玲珑微微笑了笑,道,“翡翠姑娘同殿下都是南境出身,殿下百伶百俐,不消多少时间,便将天启这边时兴的戏文都记得一清二楚。寻常人自是不能与殿下相比。”
宋如笙不置可否,道,“长夜亦是无聊,太安静了,闷得慌。我听那些南蛮子的戏也听烦了。白宛容既是教统家出身的,想必琴棋书画都不算差吧?”
“略微学过一些,不敢说好。”
也不算是谦逊之词。她原是庶出,教统家规严厉,庶出的子女一概在外面养着。虽然也曾就读过六庭馆。但毕竟不是教统大人亲自教的。论起儒门六艺与琴棋书画上的功夫,远远不及前朝那位白氏出身的淑妃。
“七弦多少也算会一些吧。比如特别入门的。今夜如此良宵,不如弹一曲良宵引来听一听。”
她一声吩咐,伺候人便去殿内将七弦琴搬了过来。
都是天子后宫,又不是歌伎,岂能随意为他人奏乐。但弘徽殿向来跋扈,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白玲珑深知儒门规矩,知她的要求不合理,却也只是含笑应下。
曲罢止弦。弘徽殿女御在一旁冷冷说了句话。
“本宫从前也不曾学过七弦,只是听曲名,这原本该是一首欢喜些的曲子,听宛容弹出来,倒像是有无限惆怅在里面似的。”
白玲珑轻叹道,“这话便不知该如何说起了。良宵引讲的是中夜良宵之境像。但也有人说,是中夜不能寐,起座独弹琴的心境。长夜良宵不能入眠,或许总该是有些惆怅的。”
“这话说的,便如此刻本宫与你一般。”
“娘娘殿上热闹,自是不怕寂寞,玲珑能伴在娘娘身边,亦是幸事,又岂会惆怅。”
宋如笙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倒是真,别有幽愁暗恨生。
她道,“你倒是会说话,不似我,武家出身,性情也不可爱,言语里也没什么趣味。陛下陪在我身边,或许都嫌无聊。谨成殿那个纵然冷若冰霜,据说才情也是不错的。”
“陛下喜欢热闹,谨成殿那位冷若冰霜,才不投他的缘份。还是娘娘好,热闹又大方。陪在娘娘这样的人身边,才不至于寂寞。”
弘徽殿女御冷然笑笑。道,“本宫倒也是喜欢热闹,因此才将这弘徽殿内装饰的富丽又堂皇。然而他不在,这座殿所纵然夜夜笙歌,灯火通明,摆那么多碳炉,其实也都是一样的冷。”
“娘娘青春年少,就算一时得闲,只欢喜度日便是。陛下总也有回心转意的时候。”
“这些话不必你说,本宫也知道,只是本宫这个人吧,一向讨厌经辛苦。这岁月漫长,本宫不愿去忍。”
白玲珑也无言以对。
大家都是青春年少的,守在这深宫里,谁又不寂寞。她天性里原是喜静的人,便是长夜漫漫,也宁愿自己一人在殿内看书,如今被弘徽殿女御召来坐着。也是强打着精神。想到这位女御这般骄纵,依然心有千千结,怎么也劝不过来。她更是心灰意冷。
心灰亦不能说,强颜欢笑罢了。
整个正月,天子不是在持中殿,便是谨成殿,后宫之中,竟然也没去过别的殿所。弘徽殿这边过了正月。才从内廷那边传了一道旨意来。
说是冬日里麒麟王府上行猎,得了不少猎物,特意送了几件白狐皮毛过来,为弘徽殿女御制衣。
皮毛之类的东西,倒没什么稀罕。难得的是麒麟王亲自猎回来的。王驾身份贵重,连带着这东西也显得体面起来。
弘徽殿女御欢天喜地接了旨意。令人将那几匹皮草带到殿内,在窗下仔细审视。
“麒麟王殿下若说狩猎想必是英勇非凡,只是眼光倒也一般。这几件皮子,虽然是白狐,看起来倒还没有本宫自南境带来的玄狐光亮。”
伺候人自是在一旁随声附和。
“那是自然的。倒也不是那位殿下的眼光如何。主要是他带着身边侍从去行猎,料也猎不得多少。选也不好选的。能有这么好的料子送过来,可见陛下对主子是不同寻常的在意了。”
弘徽殿女御心里得意,却也不表露出来。只说道,“可惜了,难得劳动那位殿下大驾。只是京郊猎场,大概真没什么好东西。这料子,若说质感,还不及本宫用来铺椅子的苍狼皮,能做什么呢?只好放着吧。”
她这般说着,侍女们也在一旁随声附和着,说,“碎岛的苍狼皮天下闻名,当年主子娘娘还在南境兵府的时候,所用的物件,无一不是最好的,即便是内廷所出,也是没得比的。”
这边说归说,但天子有恩旨在,自然也是颇为倨傲的。谁料得了消息。下午的时候才听说,天子陛下将麒麟王狩猎所得分给了各处殿所,并不止是弘徽殿一处。
听人提起此事时,弘徽殿女御原本和缓的面色骤然间就沉了下来。
“都给其他地方送什么了?”
“一对小兔儿,原本是送到谨成殿的,楚妃不愿养,陛下便说,先将那小兔子送到摘星楼罢了,过阵子接更衣回来再给她。漪澜殿那边,送了许多食材过去,说是给漪澜殿女御补补身子。两位宛容宫里,是几件狐皮和兔皮,论起成色,自是不能跟咱们殿内相比的。墨常在那边,除了楚妃不要的那对小兔,也没送别的。或许是东西原本就不多,所以也没预先准备吧。”
弘徽殿女御听着,不由轻哼了一声。
“倒也没别的特别的。”
身边侍女欲言又止,想着瞒是不好瞒的,倒不如说清楚。
便道,“麒麟王殿下猎到一只白虎。甚为稀罕,原本是进献给陛下的。陛下令人剥了虎皮,赐到谨成殿了。虎骨说是让太医院洗剥出来,回头给摄政王府送过去。战场上的人总有用伤药的时候,虎骨入药最好。”
弘徽殿女御面如寒霜。
与罕见的白虎皮比,她这边这几件白狐,更是不值一提了。亏得她还空欢喜了一场。
当下便沉着脸,只说了一句。
“人人都有的东西,纵然是御赐,本宫也不稀罕。那几件皮草,随你们拿去用吧,做衣裳也罢,给家里人也罢,别让本宫看见就行。”
知道她心绪不好,琥珀与翡翠俩个人也不敢再劝。只点头应下她的吩咐。
俩人将昨日珍而重之的东西拿了出来,也没打算自己留着,只拿去分给殿上的伺候人。翡翠细心,又多吩咐了两句。
“这是娘娘一片心意。想着你们今年新制的冬衣未必够穿,因此将御赐的料子赏给你们添暖。只是东西贵重,怕别处议论。穿便穿吧,别四处招摇给别人看见。又给娘娘找气生。”
众人便千恩万谢的收下来了。
要说起来,弘徽殿女御虽然脾气不好,生性有些反复无常的暴躁。但一贯出手大方。宫里赏赐比别处都要多。因此底下人倒也跟她一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