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仪言之有理，身在宫中，难免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只是骨肉至亲，又岂能轻易割舍呢？弘徽殿生性傲慢，自然不会轻易帮别人养孩子。楚妃如今病着，应该也不打算多生事端。娴嫔虽说可能有这个心思，但她毕竟还年轻，早晚会有自己的孩子。到时候，养子为长，亲生的孩子反倒居于其次。娴嫔娘娘即便念着养育之情。她背后的家族，难道不会觉得为难么？”
悦兰芳略微有些讶异的看了一眼楚天香，道，“你倒是想得深远。”
楚天香低头道，“也是闲来无聊，我无事的时候，就翻一翻北朝的书。内廷也有史书。这些事情，都是从书里看到的。也算是以史为鉴。南境有句话，叫日光之下无新事。便是这个意思。将心比心，有些事情便猜得出因果罢了。”
悦怀玉只笑笑，说，“你若是在内廷待久了，便也知道，有句话叫身不由己。这个孩子，毕竟是悦氏所出。大宗师想必是希望由悦氏的人抚养他的。馆主当日话里的意思，一定是要交给身份高贵的殿上人。若非给楚妃，便是送娴嫔一个人情也不奇怪。大宗师不会坐以待毙。结果如何，我们只能等着。真要说的话，倒宁愿是个公主。皇长子绝不能留在身份地位的嫔妃身边抚养。若是长女，便没有这样的规矩了。”
“南境重男轻女。不要说是王室贵家了。即便是普通人家，也都盼着生儿子。却没想到，身在内廷，能生女儿才是福气。”
悦怀玉轻轻笑了笑。
她想起她年岁尚小的时候，在悦太妃身边伺候时，悦太妃便曾经教过她，说是內宫之中，最难的，不过就是平安两字。
不争比争要难。投身于战场的人，鲜少全身而退。不争，还想要保一世平安。其实是最难的事情。
在处处危机的地方，若能做到安分守时，其实也足够了。悦氏出身的人，一向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大宗师原本也不期待她们手握內廷权势。悦氏不是没有身份高贵的嫡女。只是性情都被那位夫人纵容坏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宁可用庶女。不求别的，只要别惹君王生厌，关键时候，说得上一两句话就行。
委实没必要这般争气。即便生下皇长子，以她们两姐妹今时今日在宫中的地位，也是保不住的。
大宗师或许也是心里有数。因此也没有出全力争取。
悦怀玉不争也就罢了。只是想到兰芳的心情，便觉得有些难过。毕竟是骨肉至亲，为了不争二字。连自己生下来的孩子也不能留在身边，未免有些太可怜了。
不怪别的，只怪她们势弱。白玲珑倒是说得没错，生的不好，是天命，怨不得旁人。
不可能甘心的。
她心绪不好，原本在手中绣着锦鲤，无意间，针刺到手指，便在苍蓝色的底上，氤氲出一团血色来。
知道失态了。连忙将那绣到一半的锦鲤丢在一旁。悦兰芳看见。不由惊讶道，“姐姐这锦鲤图，真是可惜了。”
悦怀玉轻声道，“还是扔了吧。染脏了也要不得了。”
悦兰芳犹不放弃，拿起一把金红色彩线，道：“好不容易绣出来的，不过是染了些许血污，改绣红色鲤鱼，也是一样的。没必要就这么扔掉。”
悦怀玉自她手上，将这绣了一半的生绢拿了过来，直接丢进了还在烧着的炭火盆里。
“姐姐，你绣了好几日的东西，怎么就忍心这么烧了。”
悦怀玉道，“已经沾染上血迹了。你即便再怎么妙手修改。脏了就是脏了。宫里不管是谁，都不会用这样的物件。便是你要用，我也不能让你受这委屈。”
悦兰芳看着炭火盆中渐渐燃尽的锦鲤，微微叹了口气。
“姐姐这又是何苦，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什么苦没有吃过？无必要计较这些的。我们与她们，原本也不是同样的人。”
楚天香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可惜，但她察觉到悦怀玉心境不大好，也没多说什么，只道，“已经烧了，再心疼也没用了。往后仔细点吧。可别再糟践东西了。”
“那是自然。”
这般说着，悦兰芳起身拿药箱出来。为她止住了血。区区一根绣花针伤出来的。也不必另外包扎。
悦怀玉若无其事，另外拿起一块浅绯色缎子来，比划了个样子。接着裁剪。
楚天香好奇问道，“这又是绣什么？”
悦怀玉笑笑，说，“要换季了，做两双春日里穿的鞋子给你们。”
“这些事情，不是内务府织造坊那边有人做么？”
宫里女官，肯亲手做针线的少。即便做了，也十之八九是做些荷包寝衣之类的随身物件送给天子。还不至于到自己穿的鞋子都需要亲自动手做的地步。
悦兰芳便在一旁道，“你是不知。姐姐的绣工极好。宫里织造坊那些女官做的东西，是没法跟她相提并论的。回头做出来，你穿一穿便知道了。”
楚天香略微有些不好意思。
“我算什么身份，怎么敢劳你动手费力。”
悦怀玉轻轻笑了笑。道，“些许小事罢了，不必跟我客气。有你在宫里照应着我们姐妹。也没别的可以谢你的。闲着也是闲着，做点穿戴的东西给你，不过是心意。可千万不要推辞。”
楚天香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谢谢姐姐了。”
她们这边一派和气，如今弘徽殿内，气氛一样融洽。
丹宫入宫，带了套珍珠头面。说是弘徽殿女御既然在排化墨珠，不妨后面加个洞房花烛的戏份。这头面倒是用得着。
亮灿灿一架凤冠。火红色牡丹花纹样做底，上面明晃晃的，都是东海鲛珠。颗粒滚圆，足足八十一粒。九九八十一，原是天长地久之日。有凤冠自然有霞帔。纹绣凤凰的红嫁衣上，镶满金玉首饰。南海珍珠编织成流苏，层层叠叠坠于裙摆之间。煞是好看。
明明白白是一套上好的嫁衣。比起丹宫当日出嫁之时所穿的吉服也不遑多让。用是用不上的。当做戏服，倒是无所谓。
弘徽殿如嫔也不免赞不绝口。
“这戏服真是漂亮，便是为了郡主这一番心意。这出戏，也是一定要排出来的。”
丹宫轻轻笑笑，道：“旁人怎么配穿这样好的衣服。只有弘徽殿殿下艳绝六宫，才配得上这一身红衣。娘娘的戏，只给陛下一人看就行了。无须在乎旁人。”
这话又说到了如嫔心底。丹宫与弘徽殿，都是明艳过人的容貌。穿红衣最能映衬出姿色来。丹宫是世子正妃，又有天子恩旨赐穿禁色。多数时候都穿红衣。如嫔却不能。
内廷这个地方，按惯例只有中宫凤座才能穿正红色。至于其他宫妃嫔妾。虽然平日里的常服也没说不能穿红衣。但礼服是绝不能用红色的。而且即便是常服，也不能穿到地位高于自己的妃嫔面前。
弘徽殿如嫔虽然不怕得罪旁人，但却也不愿让六庭馆指责她南蛮子不知礼数。如今丹宫送她这件衣裳，又提起说只传给杨烈一人看。正是说到了她的心底。
丹宫虽然傲慢而又自我，但却不是不聪明的。
如嫔吩咐旁人将东西收下。又令人在楼台对面新搭起的戏台子上弹着琵琶唱南曲。缥缈乐声之中，她带着盈盈笑意看向丹宫。
“原是本宫唐突了，也不知道王府上忙不忙。还特意请丹宫帮我过来看弘徽殿这边排的新戏。又收了这样贵重的礼物。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管悦从心叫丹宫。
虽然悦从心如今是圣武亲王世子妃。但她是天子亲封的丹阳郡主。来日做了圣武亲王妃，自是另当别论。今时今日，世子妃这个身份，尚不及她自己的封号。
称世子妃，是看在世子的份上，称丹宫，才是认可她的身份。
弘徽殿虽然跋扈，但对天启世家公卿这些明里暗里的规矩，倒是一清二楚。知道丹宫是大宗师的嫡女。四贵家族正经出身的女公子，不比她平日里所见那些贱人。态度自然不同。
丹宫笑笑，道，“王府能有什么事。臣妾虽是当家主母，但府上家务那些琐琐事情，向来也懒得过问。府上内外都有管家。臣妾平日里也是看戏听曲罢了。人生苦短，若是不能及时行乐，即便是做了王妃，又有什么意思。”
“言之有理。如今宫里那位悦更衣，若是不曾入宫，也就配给丹宫跑腿办差了。”
“她？”丹宫掩口轻笑，眉眼弯弯。端的是一个风情万种。
都说悦氏大宗师有倾国之姿。丹宫至多承继他三分姿容。但哪怕仅有三分，也美得惊心动魄。堪称是国色天香。
跟她相比。悦怀玉与悦兰芳姿色都只能算是平平了。
丹宫轻笑着道，“贱人没什么本事，不过是狐媚惑主的功夫了得。当初在王府的时候，世子也看不上这样的人。没想到，竟然能把主意打到陛下身上。”
如嫔眸色深沉，道，“都说王世子从前没有碰过她，此事可当真？”
金陵怀古的调子悠悠然传过来，丹宫微微打了个哈欠。
“世子的确看不上她那副下贱模样。”
言语之中别有深意，倒像是在骂杨烈眼光不好似的。也是料定了，她毕竟女流之辈。又是世子妃，即便这话传出去，杨烈也不会将她怎样。
弘徽殿倒是对她所说的话深以为然。
一时之间，自己心里倒觉得悲凉起来。